忽然她的眼帘动了动，慢慢睁开，看到儿子后不自觉地就勾起笑来：“你来了。”

“嗯。”束景澄点点头，“感觉怎么样？”

他妈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一抹笑：“不对劲，有情况？告诉我吧。”

束景澄躲开妈妈的视线，将视线移向桌上他带来的那盆花。

妈妈也跟随视线移动看到了那盆花，惊喜道：“这是雨花吗？”说着就要坐起来。

束景澄扶妈妈坐起来，摇动病床，让其成为一个合理的角度辅助病人坐起。“对，你上次说过的雨花。”

妈妈将那盆花抱到手上，眼神里充满着惊喜之色：“太漂亮了，而且味道也特别好闻。”忍不住轻轻嗅了嗅。妈妈爱不释手地看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重新放回桌子上。又仔细端详儿子，“儿子，你爸呢？”

束景澄沉默了会儿，回道：“在实验室。”

“最近依然没有怎么回家？”妈妈嗓音里带着心疼。

“嗯。”自从三年前她妈妈的核粒子指数上了70以后，这三年来他爸爸基本天天待在实验室，不停地进行实验，不停地看最新的论文，但得到的结果只是让他爸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苍老。

“妈，我们……回家吧。”最终束景澄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束妈妈一听就知道了什么意思，恍然儿子刚才的样子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她自己倒还好，毕竟早有心理准备了，她宽慰着儿子：“原来你这么个表情就是因为这个事啊，回啊，当然回，我可想念咱们家了，尤其是你爸，天天泡在实验室，我感觉好久她久没有见到他了，要不就是他来的时候我也吃了药浑浑沉沉的，都快忘记他什么样子，这次回去之后一定要让他天天回家。”

他们两人都回避着说出要回家的言后之意。

出现于十五年前的核粒子病，被称为绝症怪物，这个绝症怪物用清晰的数据告诉你，当你身体里的核粒子指数达到70的时候，你只有一年的清醒状态，而一旦达到指数80的时候，将进入昏睡世界不再返回清醒的世界，直到指数100彻底在昏睡中离开这个世界。

在指数达到50以后，人们会去医院接受更好的疗养来延缓它的进展速度，但一旦达到70，倒不如回家好好和家人待在一起，因为此时在不在医院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了，那一年的时间没有任何医学手段可以将指数减慢或返回的，只剩这一年时间倒不如好好和爱人家人待在一起度过这最后的清醒时光。

收拾妥当回到了家，束妈妈看着这栋房子，不过三年未见，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这栋房子承载着她的新婚、生子、养育、经历巨大劫数之后的安慰，那些过往的记忆全数发生在这栋房子之中，应该还有很多，但她记不得了，核粒子病让她一点一点地失去那曾经构筑她全部人生的记忆，而现在还记得的这些重要画面，在未来的一年中也会随着核粒子指数的增长，悉数慢慢消失，她会忘记这一切，然后永远沉睡下去，直到有一天，生物体征彻底消失宣判死亡。

束妈妈在想，在记忆全部消失陷入昏睡那一刻难道不是已经死亡了吗。

束妈妈正在卧室摆弄那盆雨花，她实在是太喜欢了，试着看放哪个地方最合适，换来换去，还是床头桌最合适了，她正在小阳台给雨花寻找最漂亮的花盆底座，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从大学校园就一直追着她跑的熟悉的脚步声。

她的手停顿了一下，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怎么，你不想——”她原本来逗她老公一番的，但当转过头看到束爸爸的样子却再也无法说下去，在她印象里原本四十多岁帅气的男人已经变了样子，那曾经满头乌黑的头发，此时却是白色多过了黑色，而曾经总是对世界满是好奇心的精气神也已经被一次次的实验结果将颓丧深深印入他的眼睛里。

她看到爱人变成这个样子，咽了咽喉咙，强压住自己的情绪，假作生气道：“你还不赶紧过来，让我抱一下，我可太想你了。”

男人慢慢走向她，将她搂入怀中，深深地抱紧，两人沉默了地抱了许久，终于束妈妈拍了拍他的后背：“唉呀，老夫老妻了，赶紧放开。”

“谁说你老了，明明正当如娇花。”束爸爸也尽量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怎么回来这么晚啊，我第一天回家，居然是和儿子一起吃的饭，你也知道你家儿子老是板着一张脸，虽然也是帅的吧，但哪比得上我老公既帅气又会逗人笑的。”她忍不住就扭上了束爸爸的耳朵，这是从恋爱到婚姻一直养成的下意识动作，即使三年没做了，也不妨碍此时的顺手。

“疼——疼疼。”束爸爸呲牙咧嘴地求饶，也像曾经无数次那样，不管疼不疼先叫出来，他老婆肯定舍不得，果然束妈妈放下了手。

两人安静下来，互相看着对方，像是要看看对方有哪些变化，但无论有多大变化在对方看来也依然是那个熟悉的爱人。

深夜。

关上灯之后，束妈妈眼睛眨着，看着虚空的黑暗，她知道束爸爸也没有睡着。同时她也知道束爸爸为什么今晚没有回来，就像过去那些年一样，在等一个又一个的实验结果，晚上回来这么颓丧是因为也像过往那样实验依然没有好结果。想想就知道哪那么容易呢？原本应该爆炸的星球却没有爆炸，那颗星球上的人都留了一命，虽然都得了不治之症，但她依然感恩能有多出来的这些年，可以陪伴儿子长大，虽然不是特别尽责，因为身体总不是那么好了，但都还在不是吗。

“束海，你会听我的话吗？”束妈妈温柔地问道。

“会。”束爸爸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

“那你以后记得看着咱们儿子，他的指数是20，咱儿子可能是被上天保佑了，你发现他的指数增长特别慢了吗，所以好好看着他好吗？”

束妈妈等了好一会儿，黑暗中没有声音响起，但她必须逼着束海，遂故作生气道：“好啊，果然人老珠黄了，不听话了是吧。”

黑暗中依然没有声音响起，束妈妈侧过身来在黑暗中看着束爸爸，慢慢靠近他，他们的脸近在咫尺，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她轻声地说着：“我觉得很对不起景澄，那个暑假他原本是不去的，是我硬拉着他去的，幸亏你忙于实验工作没有去。”

“我宁愿当时去了。”束爸爸嗓音沙哑道。

束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记得吗？小澄刚出生的时候就爱板着一张脸，你经常故意去逗他，把他惹急，他就会说要去妈妈来教训你。”束妈妈想起那时候的画面忍不住笑出来，明明他们俩都不是爱板着脸的人，怎么生出一个这么爱板着脸的小孩，“后来啊，后来，我们都有亏欠他，我呢，生病了也害得他生病了，你呢忙于实验，他自己也就这么长大了，长得又帅又沉稳。”她摸索着握住他的手，“但我不能在让他失去妈妈以后再失去爸爸，这样我会觉得对他太抱歉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很难受，但你是我最爱的人我最信任的人，我把他托付给你，你能答应我吗？”

被她握住的那双手慢慢抽出来，轻轻抚上她的脸把眼泪擦去，他的脸轻轻凑过来，同样带着湿意的脸碰上她的脸哑声说道：“好。”

等他们安抚好情绪之后，束妈妈像是卸下了一块大石头，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一股子轻松：“我可太想你了，亲三下。”她凑上去，就像过往一样，在他额头叭叭叭亲了三下。

“亲回来。”束妈妈眼睛亮亮地等着。

束爸爸的回吻则带着小心翼翼。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睡吧。”

先是束妈妈入睡，束爸爸看着她的睡颜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深夜旁边床头桌上的雨花的其中一朵花骨朵慢慢有了什么动静，那朵被晏九注入过盈光粒子的花骨朵，此时闪出点点盈光，那盈光粒子先是在空气中慢慢漂浮着，接着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像一条线一样涌向束妈妈的身体，颗颗盈光粒子浸入她的身体，使她原本皱着的眉头放松下来。

晏九躺在床上，腿伸直倚靠着墙壁，过一会儿又放下腿来翻过来转过去，最后坐起身来：“不行，我太想要那盆花了，我要再去看看它。”

“想要就拿来呗。”小黑无所谓地说道。

“可那盆花毕竟是别人的，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晏九有点纠结。

“没什么不好的，可以给他留个东西，不行留钱也可以。”

晏九想了想，还是无法割舍下那盆花：“好吧。”

束景澄关掉淋浴，披上浴袍打开门出来，很意外地发现在他卧室里出现了有一个陌生女孩，他极度震惊，那个女孩也震惊，瞪大眼睛看着他，结果下一秒就出现了一副动摇他原有认知的画面，女孩瞬间在原地消失不见。

束景澄先是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女生消失的地方，把上下看了看，天花板没有问题，地板也没有任何问题，又向四周四看看，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难道刚才是幻觉？

“儿子，快过来，看看这是什么情况。”束景澄听到客厅里他爸的喊声，走到客厅就看他爸拿着指数测量仪，满眼不可置信的样子，而他妈妈则是坐在沙发旁也是一脸不解。

束景澄从父亲手中拿过了测量仪，上面显示的数据是40。

“难道是测量仪坏了？还是……？”束爸爸小心翼翼地问，他太希望是后一个但又没能说出口，因为知道不可能。

束景澄快步走到自己的卧室，拿出自己常用的测量仪，准备下去给妈妈重新测量一下，忽然顿住脚步，先将自己的食指夹入测量仪，数值依然是20，测量仪没问题。

到了客厅，束爸爸看到儿子手里的测量仪抖着手拿过来，将老婆的食指夹入测量夹，静待片刻，“叮”的一声，数值显示依然是稳稳的40，他嗫嚅着嘴唇：“这……这是……”

从70恢复到40怎么可能呢，从这个绝症出现开始，从没有一例病人的指数可以反降，所有的药物手术各种治疗手段，只能让它将数值短暂地停留在原数值上或减缓发展进度，但从来没有任何治疗可以将其降低。

“我刚才测试了下自己的数值没有变，证明这个测量仪是好的，但……我马上再买几个其他品牌的再测一下，爸你先坐下。”他看着父亲整个人站着都在发抖，他同样也心理激动，但比起父亲，他还能思考。父亲因为母亲的这个病遭受了太多的折磨。

束爸爸仿佛像小孩子一般，听着指令行事，他下意识地坐在了束妈妈身旁，束妈妈握住他的手：“你再抖我也要跟着抖了。”

束爸爸勉强挤出一个笑，他整个人处在过度紧张中，无法控制自己，他看着自己的手在不停抖动，他转身看着爱人，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但还是没法做到，倾身把束妈妈紧紧拥到怀里，就这样抱着，慢慢的那种颤抖才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