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慢慢聊着，佟曦晚知道了这小姑娘挺多事。
当她把半张脸化完后，柳柳突然指着尸体笑咯咯道:“脸为什么要擦成白色？红色更好看。”
“白一些较近正常人的肤色。”佟曦晚答，“你不觉得恐怖，反而认为好看吗？”
柳柳现在行动十分自然，她往旁边的凳子上一跳，坐了上去，晃着腿，表情却认真:“在后街看人搭台唱戏，红脸是好人，白脸那是坏蛋。所以红色吉利。”
佟曦晚陡然听了这话，倒很惊讶。
有心无心，柳柳说得近于谶言。
李椹怎么死的，她至今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他的死是含冤又或罪有应得。
柳柳还仰头看着她，佟曦晚想了想，道:“戏是戏，生活是生活，并不都是对应着的，混淆应当也不太好。”
正说着，那边裴映辞已带着人回来了。
佟曦晚看了一看木桶，接手过来。
她正色道:“大人，这个一旦用了，就不好褪下来了，要褪的话，总也得剥下皮来。”
“不会有那一天。”他告诉她。
佟曦晚闻言，便将木桶盖打开，把猪胆汁掂量着往里倒了些。
“拿一只木柄勺来。”她道。
过了一会便有人将东西拿来，她递给柳柳，“你来搅拌。”
墙边站的那几个官员也探头来看，裴映辞清声道:“做自己该做的事。今天也是一样。”
那些人散去了，只有门口还守着几个侍卫。
佟曦晚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往桶里倒。
裴映辞一回头看见，朝这边走来。
“大人还有事？”
他没有理她，却问:“你用了什么？”
佟曦晚仍旧盖牢小瓶揣起来。
“是我们家传的一种药剂。用于调色的。把它调得微微黄一些。”
当然还有稳固和隔离的作用，使它黏附在人身上。
话说间，木桶里纯白的粉浆变了些颜色。
佟曦晚似突然想起什么，道:“烦请大人派人去取些松灰来。”
裴映辞看了她一眼，招手叫了人进来，交代下去。自己仍旧没走。
松灰拿来，佟曦晚倒在柳柳手上，让她揉搓。
柳柳嘟嘴道:“刚洗的手又脏啦。”
“它不脏。”佟曦晚接道，“刚刚我教你的都记住了吗？”
“用纱布浸在这个浆液里，等浆液慢慢爬上来，手握着边缘，不能碰到了。然后再拿出来，拖着尾端在他手臂上扫一遍。”柳柳复述。
“对，你现在不能碰到了。”
柳柳还没来得及问，裴映辞的声音冷不丁传过来:“碰到了怎么样。”
“这是家里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没说原因。”佟曦晚摇头，“我自己也并没试过。”
一时无声。
佟曦晚见这时裴映辞还没走，反而很有些感兴趣的模样，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低头看那布，无暇再想，捞了起来，覆在李椹身上，细细扫过。
柳柳有样有学。
过了一阵，佟曦晚换了纱布，再放入木桶。
她瞥见地上那片阴影，轻声问:“大人不是说有急事，怎么还待在这里？”
“你不知道？”裴映辞不动声色，“眼前的事便是最急的。还有什么能比它。”
佟曦晚站直了些，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今天他不是为了李椹才半路拦截她。
他是为了她本人。
何曾相似的场景，她第一日来，他也是站在她旁边问着话。
佟曦晚斟酌道:“说一句大人可能不爱听的，大人站在这里，教人紧张，我没法集中精神，只会耽误了事。”
她看了看纱布，再取出纱布，正重复之前的动作，不防那边柳柳退一步，险些被绊倒，裴映辞横出手扶了一把，缓声回她道:“你不必担心，即使你没能做好，我也不罚你。”
佟曦晚垂首应了下来。
将全身都扫遍，柳柳也恰好完成。
佟曦晚将另一种棉布递给她:“接下来你可以用手了，将它们抹均匀。记住，力道一定要轻。因它稍不小心就会破。”
柳柳抿着唇点头。
裴映辞没有再说话，佟曦晚却能感觉他在观察自己。
日头渐渐升起，这房里也慢慢亮堂了些，只是依旧很冷。
事毕，佟曦晚轻吁一口气，对柳柳道:“你做得很好。”
她从头到尾看了遍李椹的尸体，最后又移回他脸上。
之前他的脸很红，表情倒不很为人注意了，现在看来，他似乎是从容赴死。
很奇怪的猜测。现在真相不明，是不是“赴死”更是存疑。
她不该这样武断，然而还是不由得想了下去。
没有遗憾和不甘吗？佟曦晚蓦然想起李载云，他这也算抛下她了吧？
佟曦晚带着柳柳洗了手，又握着她的掌心看了看，这才点了点头。
裴映辞叫人带柳柳下去领赏钱，又让其余人都走开。
他这明显是有单独的话要跟她说。
佟曦晚慢慢收拾器具，慨叹道:“常听人说‘天有不测风云’，前日才见到李大人生龙活虎站在我面前，托我去给他遗母葬仪，谁知好端端地就死了！昨日才为他母亲敛尸，今日竟就轮到了他。”
他淡淡打量着她，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只微微波动一霎，“原来佟姑娘也有这样一番话说。”
佟曦晚道:“我不解大人这意思。”
“从昨夜我告诉你这事，你一直都很平静，也接受地很坦然。我只道你是看惯生死，并不在意。可你现在却又诧异惋惜了。究竟不知哪一面才是佟姑娘的本性。”
佟曦晚顿住动作，再没想到他为什么形容她“坦然接受”。
她有什么可“坦然接受”的？又有什么不能“坦然接受”？
她跟李椹本来就是陌生人呐。
他以为他和她有特殊的联系？
电光石火间，脑中闪过许多片段，佟曦晚反应过来。
什么关系？同伙？
怪道昨夜他用李椹的死来警告自己。
佟曦晚摇头道:“大人不知，这其中倒有两个缘由。大人有急事，作为手下人自然是立刻先去忙它，哪还敢问七问八，磨磨耽误，那些个人的感情都得抛开，方才对得起大人的信任，这是其一；其二是我比他人愚钝呆愣，不能及时反应，从前总被人说的，不想今日也被大人看出来了。”
前一段那是套话，人人爱说的，没多大妨碍。
后一段……
裴映辞哂笑，用白布重新将李椹的尸体盖住，抬脚往外走。
佟曦晚跟在他后头走，隔着几步远，听见他道:“愚钝么？你不说，倒看不出来。”
佟曦晚只是微微笑，不再接话。仿佛已经习惯被误解，只好无奈默认。
裴映辞说话果真滴水不漏。
她默默忖度。
自己明明是要套他的话，他若仅仅是不上套不理那还尚可，只是他还总要轻飘飘把问题甩回来，话题又说到她身上。
他就一点别的要说的话也没有？
问她问得让人心烦，还不好不答的。
把其余人支开，不该就只是这样无事。
只是他不主动说，只等她开口了才冷静地回问。很难知道他的心思。
他在等她说？由她来揭开这个话题？
是了，她只是含糊地谈论这件事，并没说要紧的，所以他就不理睬。
佟曦晚抬头看了眼，裴映辞就要走出门槛了。
她要是偏偏不说呢？他会就这样走了？
那不是白白把人支开了？别人以为有什么事，其实根本没有……
不对。
佟曦晚手指蜷了蜷。
她踩着他狭长的影子，谁说重点一定在“有事说”上了？
假如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实际是为了给其余人造成堂堂大理寺少卿和低微葬仪师有旁人不能听的话要说这种假象呢？
假如他是为了让某些人以为她其实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呢？
谁能说支开他人是为了后面的谈话，谁能说这个行动的意义不在于它本身？
心思电转间，佟曦晚声音微弱地开口了:“大人是不是忘了什么？”
裴映辞停住了脚步，微微侧头:“什么？”
佟曦晚慢慢道:“大人没问我为什么要告假。”
他转过身，身姿挺拔，挡住了门，面容逆着光，看不大清。
这日光淡淡，是病弱的白色，也很轻，一吹就能散的模样。
佟曦晚想到这一点，特地放慢了呼吸，等着他说话。
他也许会不理她。他不理她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地位高就是有这点好处。
裴映辞却说话了，“哦？那你说说为什么告假？”
佟曦晚叹气:“大人心里明镜似的，今早在马上便点出我的心病，又说大理寺会护我安危。我心里很感激，话虽然赘烦，还是想把前因后果再告诉大人一遭，才不算辜负大人的怜惜之情、照顾之意。”
“你说罢。”
佟曦晚走近几步，仰头看他:“昨夜回了客栈，我左思右想，仍是后怕，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来杀我。大人，我是良民。”
“世上本来没有这么多为什么。”裴映辞淡道。
佟曦晚点点头，低声继续:“从前并没有这些事，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我便想回家躲几日，待那伙人忘了我才好，这才匆忙告假。”
裴映辞微笑:“那么他人会以为你是做贼心虚，心中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