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泉出水口约有烧水壶口大，水从泉眼往上涌，刚铺了浅浅一层在沙面上，又因四周都是细沙，拦不住水，每每刚涌出一层薄水，就被四周的土地抽干了。

林珑担心又被殷侗拎后颈，照实说：“我想尝尝泉水。”她垂在身侧的左手弯了弯，食指和拇指摸到上杉衣摆的封边，捏着硬硬的。

殷侗朝引墨使了个眼色，引墨往西面的林子里走去。

林珑又蹲下身，琢磨，他不说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泉眼又不大，她就算没站稳，跌进去也没事吧，她都不在意，他紧张什么……

林珑探头往泉眼看，水净而清，又琢磨着，她要办香醋厂，肯定要用上这泠泉水，到时候得让人把这泉眼四周用砂浆围起来，像后世那样才能蓄得住水。

殷侗见林珑不知害怕，“从前有人因为来这里汲水，不小心失足，没救回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林珑显然不信，抬头：“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为何要骗你？”他没骗她，只不过是略去了中间的情节，这件事发生在约五十年前，那会儿泠泉眼时显时隐，经常伴着波涛出没，那人汲水失足被卷进江里。

也是，他骗她干嘛。

林珑起身，想找大片点的叶子汲水，来了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

终于找到合心意的大片叶子，林珑往回走，引墨也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木桶，他走近了，林珑才看到桶里还有个铜壶，铜壶两耳系着麻绳，“从哪来的？”林珑问。

“上次带过来的，藏在林子里。”引墨不用吩咐，就开始用铜壶汲水，打起来四五回，桶里的水还不到三分之一。

林珑想，效率太慢了，等香醋厂办起来，她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让人把这泉眼围起来了。

木桶里的水有八分满的时候，乌云蔽日，天空暗了下来。

“走吧，”殷侗从临江的方向走过来，“晚点雨就大了。”

雨要是大了，江面就走不了船，他们得被困在岛上。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江面上一浪更比一浪猛，林珑被殷侗护着走在靠山脚的里边，半路，下起小雨，几个人加快脚步赶到渡口，船刚走了不久。

“这样的天气，对岸应该不会再有船过来了，”殷侗是看着林珑说的，“山上金山寺有给香客住的寮房，走吧？”他用眼睛询问她的意思。

“好。”林珑跟上他的脚步。

爬到半山，雨势变大，林珑把用来遮雨的两片大叶子，盖在木桶里的水面上。

引墨纳闷，“林娘子，这泉水难道比你的身子还金贵？”

林珑笑笑，“掺了雨水的泉水滋味就差了，等到寺里，我泡茶给你们喝，你就知道了。”

殷侗走在最前，听到后面两人的对话，停住脚步，等林珑走到他身边，他竟然脱了最外层的褡护，撑在两人头上，林珑讶异，心跳如擂鼓。

“秋风带雨，免得着凉伤身。”他说。

引墨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公子不是不喜欢女人吗？

边关的娘子胆大泼辣，就算公子戴着半幅面具，看不清相貌，那些女人也还是接二连三的制造跟公子偶遇的机会，每回公子都让他赶人。

怎么这回，不一样了？

到了寺内，林珑全身都湿了，殷侗比她湿得更透，薄薄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他把她送到寮房门口，“等会儿我让人送热水过来，你换身衣服。”他又指了指斜对面，“我就在对面，有事就叫我。”

林珑说了声好。

小僧人很快抬了热水过来，“女施主，我们帮你把热水抬进去？”

林珑：“多谢你们。”

“应该的。”那位贵人给他们寺里添了好些香油钱呢。

身上湿衣裳实在粘得难受，林珑没多想，走到屏风后，先倒出半盆水洗头，才脱了衣服擦身。

要穿衣的时候，她才发现，这屋内没放干净的衣裳，低头看了眼被她扔到桶里的湿衣，她思考着，拿起来拧干再穿的可行性……

偏偏，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林珑硬着头皮，问了句：“是谁？”

“是我，”殷侗换洗前，便吩咐引墨给林珑送衣服，引墨给忘了，他就亲自拿过来，“给你送衣服。”他后面这句声音很低，但林珑还是听见了。

吁，来得真是时候啊。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还是你出来拿？”声音更低了，林珑都没听到。

“你进来，放椅子上。”林珑小声说。

寮房不小，推开门，一眼就能望尽，屏风挡在桌椅和床的中间，分内外两室。

他刹时明白了里面的情形，有些不自在。

轻轻“吱呀”一声，门开了。

林珑瞬间紧张起来，五感变得更加敏锐，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屏住呼吸，透过小小的屏风缝隙，看到他身穿僧袍，弯腰放下衣服，后转身离开。

林珑刚松了口气，又听到他说：“我让引墨去煮姜汤，等会再给你送过来。”

“不用，”林珑仓促回答，“我过去喝。”

怪折磨人的，林珑换上僧袍，搓了搓有些热、有些烫的脸，重重呼出一口气。

门外，殷侗静静站在廊下……看雨，等身上的热意退去，才回房。

头发干得差不多，林珑就拿了桌面的茶罐去找殷侗，她还惦记着泠泉，好不容易得了一桶，不泡茶喝，可惜了。

江南秋天的雨像小孩子闹脾气，时大时小的。

这会儿雨小了些，像氤氲细纱，挂在虚空中飘着，而屋檐上的积水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砸，屋内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林珑刚走到廊下拐角，就听见了。

“公子，京城来信催了好几次，要提前安排回去的事情吗？”是引墨的声音。

“事情没办成，回去挨骂？”殷侗漫不经心开口。

听他们在谈事，林珑打算等会儿再过来，刚转过身，又因为下一句停住脚步。

“您不会是因为林娘子才不想回去吧？”引墨难得开窍，如果林娘子做他们的主母，那他岂不是经常可以吃到好吃的。

林珑震惊……怎么和她有关了？

殷侗瞪了他一眼，“我看你是不想要月银了，正好我缺钱，你这个月的月银便捐给我。”

引墨知道殷侗来江南是为了请沈沐回京，好从皇上那邀功讨银子养兵，想到公子天天为银子发愁，他难免意不平，小声嘀咕，“让您办事，也不多给您些银子，真难为人。”

引墨的声音不算大，寻常人就算站在门口也听不见，偏偏林珑的异能三天前正好升上入门级，把屋里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恩公跟她一样，也很缺钱啊。

等屋内没再聊什么别的话题，林珑才过去敲门，引墨来开门请她进去。

“来的正是时候，”殷侗把姜汤推向她，“趁热喝。”

林珑几口喝完，忍不住张开嘴巴，用手扇风，“好辣。”见桌上只有她面前放着一个碗，“你们没喝吗？”

引墨说：“我们是男子，淋点雨算什么。”

所以……这是单独替她煮的姜汤。

林珑脑海里浮起在外面听到的那句话……为了她吗？还没想明白，就对上殷侗的目光，她瞬间不自在起来，恼自己，她分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干嘛要偷偷摸摸的，好像做贼心虚一样。

她假装无事发生，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带了茶叶过来，提上来的泠泉水放哪里了？我给你们泡茶喝。”

寺里的茶叶是僧人自己从后山摘来制的，跟名贵的茶叶比起来差远了，殷侗刚住进来时泡了一壶，喝了一杯就不再碰了。

见林珑拿着同样的茶叶，也没扫兴说什么。

小炭炉上的水开了，林珑把沸水注入壶中，烫杯洁具后放了三勺茶叶，再注入沸水，头汤茶不适合喝，倒掉后又注入沸水，等了约三四秒，提壶分杯，倒了三杯，“试试。”

杯子里的茶，闻着茶味清淡，入口后却唇齿留甘。

“还行，”同样的茶，跟先前泡的滋味截然不同，“比用井水泡的好。”殷侗把茶汤差异归为水的原因。

“井水是浅层水，泠泉是地下水的天然露头，”矿物质含量都不一样，口感自然有差别，林珑说，“找到泠泉的位置，我回去就选址开作坊。”

殷侗：“开香醋作坊？”他想起她说要酿出最好的醋。

林珑“嗯”了一声，“香醋吃了对人好，”促消化，降血糖，减肥，软化血管，抗衰老，作用很多，“用做菜食佐料，又能增香提味，简直就是居家必备的好东西。”

殷侗看着像在认真听林珑说话，思绪却已经飘远，难道上次的异常是因为香醋的原因？

林珑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喝着水，眼睛落在殷侗脸上，桌面炭炉的火光映照着他，显得他的轮廓更加立体，窄窄的脸，看起来更小了，林珑没怎么认真看过他的长相，此刻才发现他的五官非常精致。

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美男子，她想。

引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虽然门开着，但孤男寡女终究不太好，她名义上还是个有夫之妇。

林珑想等他醒神过来，跟他道别。

没让她等太久，殷侗和她对上视线，“我困了，先回去。”她找了个借口。

“嗯，我送你。”他站起来，林珑只让他送到门口，“我就在对面，几步路，你不用特意出来。”

殷侗按她的意思，送到门口。

林珑绕着廊桥回到房间，关门前，看了一眼对面，他还站在门口，目送她。

林珑朝他微微福了福，隔着氤氲雨幕，好像看到他对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