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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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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开拍的第十五天,剧组内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有两个主创擅自离组,据说是临时改档期,被经纪人接去别的剧组了。

副导演看着排表焦头烂额,美术组刚搭好的绿幕内景被通知临时拆除,摄影组也闷闷不乐开始收机器。

恰好李行舟刚结束一场自己的戏份,正在化妆室拆妆,场务火急火燎敲了敲没有关的门。

“李老师,妆先别卸,导演有事找!”

李行舟临危受命,顶上了一场大戏——活人死祭。

他这个角色设定是人狠话不多类型,有着双重身份,表面是听命于魔头的杀手,存在的价值便是做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脏活。实际上,他是潜伏在魔教中有私仇要报的卧底。

这场戏是随组编剧现场加的,剧本里原本没有,李行舟草草看了眼新本子,里面甚至连台词逻辑都没有串好。

导演忧心忡忡看了眼天色,说要在下雨之前拍完。

群头领来五六个刚从别的剧组下戏的群演,他们匆忙换上行头,丝毫不需要导演讲戏,经验颇丰的在祭坛下面的棺材里躺好了。

血泥满身,奄奄一息。

李行舟在开机前申请了五分钟的时间,在这五分钟里,他闭眼放空,将道具刀握在掌心,什么都没想。

五分钟后,他睁开眼,示意导演可以开机。

冷血杀手眼神中有弑神般的暴戾,他不惧神魔,不信鬼怪,只朝圣手中的刀。

少年一步步走上祭坛,一声令下,从四面八方走上来穿着诡异服装的教徒,他们手持权杖,高声呼喊:“烧死他!烧死他!”

一个双手被绑缚的群演被拉到祭坛前,双腿早已吓软,颤抖着求饶。

少年不懂得悲悯,手起刀落,尸首分离。

天际的阴云恰到好处,透着阴森诡谲的气息,空气湿漉漉的,正是杀人的好天气。

随后又有几个群演被拉上祭坛,少年倨傲地睨了一眼,某一瞬间,他眼底闪过一抹空洞的落寞——

为了博得魔头信任,他手上已经沾满了太多无辜的鲜血,时至今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今日行径,与魔头有什么区别。

看着被自己亲手解决的名门正派,他想起儿时同样被灭门的自己,也曾是这般绝望,对邪恶痛恨入骨。

他心中的大义还算是大义吗?

少年的目光落在一个老者身上。

老者是个兢兢业业的老渔民,曾对自己的父亲有一面之恩,他记得这位爷爷。

李行舟反复研磨过他接到的人物小传,加了许多自己的分析。

少年杀手也曾是天之骄子光明磊落,他堕入魔道与豺狼为伍,第一次杀人时,他还能用‘卧薪尝胆’来安慰自己的良心。

可这种事做多了,他便麻木了,他恐惧这种麻木,但又害怕清醒。

这是个很复杂矛盾的角色。

李行舟代入这样的角色后,便不能按照剧本上所写的那样去演绎冷血,他适时地展露出隐晦的痛苦,那些痛苦似是在一瞬间从少年杀手身上,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李行舟心痛着,却面不改色,继续手起刀落,老人在他面前跪倒,鲜血染红了他的衣摆。

他一共杀了七个人,直到杀红了眼。

导演高声喊道:“咔!很好,再保一条!”

李行舟已经完全融入其中,横在面前的收声麦和打光板自动虚化,丝毫不会影响到他的发挥。

第二条也是一遍过,导演喊咔的同时,乌云被闪电劈开一条裂缝,霎时间豆大的雨点打落,李行舟恍然泄力,头晕目眩。

他的助理们跑过去给他披上毛巾、撑伞,李行舟怔怔站着,久久没有回神。

演尸体的群演们都被淋湿,从棺材里爬出来,抱头往场外的大棚里躲雨去了。他们经过李行舟时,李行舟行将就木跟了几步,哑哑道:“辛苦了。”

雷声太大,群演们大概没听到,径直从他身边跑过。

突然,李行舟被人从后面抱住,一只手按住他头顶的毛巾,揉搓了几下。

他大概是出现幻觉了,怎么会有助理对他做这么没有距离感的动作,他想回头制止,却听到一道熟悉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动,擦干。”

盛惊浪?

李行舟侧头看了一眼,几乎忘了呼吸:“盛哥?你怎么来了!”

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抬手在脸上拍了拍。

盛惊浪笑他:“干嘛,自虐啊?”

“你怎么......”李行舟满脸不可置信。

盛惊浪从助理手中接过雨伞,对这群助理说:“可以麻烦帮我兑换一点现金吗?”

这个小助理是孟江河的人,自然是认识盛惊浪的,她不知道盛惊浪这时候要现金做什么,疑惑道:“额,盛哥要多少?”

盛惊浪扫了眼远处的雨棚,不知道在看什么,回头说道:“两千吧,我转你微信。”

小助理撑着另一把伞跑开了。

盛惊浪抬手抹去李行舟眼角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污渍,拉着他走向另一个雨棚,边走边说:“你前几天不是说不习惯这里,本来打算前几天就过来看看的,公司有事耽误了。不过看来我今天来得很巧。”

李行舟还懵着,茫茫然坐下,任凭盛惊浪给他擦头发。

他不知道盛惊浪的很巧是什么意思,正想问,哇得一声差点吐出来,他忙捂着嘴扭过身去。

盛惊浪眼疾手快在他面前放了个垃圾桶。

李行舟很想注意一下形象,可实在忍不住胃里难受,抱着垃圾桶吐了起来。

盛惊浪绕到他身后,拍他的背,轻轻说:“出戏了,没事,出戏了。”

吐完后也没有好受多少,李行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难受地几乎要蹲到地上。他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浑身在发抖,生理性的抽泣起来。

仿佛方才杀人的罪孽全都反噬到了他身上,他的痛苦,就是少年杀手的痛苦。

盛惊浪在后面捏他的后脖颈,一下一下,无声的安抚。

中途有不少工作人员前来询问李老师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助,都被盛惊浪挡了回去,说:“没事,还没出戏,一会儿就好了。”

果然是很巧,早一天来晚一天来,李行舟都要独自承受这份没人明了的信念感。在外人看来甚至是匪夷所思的,对于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粗制滥造剧,实在没必要做到这份上。

小喜倒是能明白,但他被拉去拍下一场内景戏了,分身乏术,只能远远望了一眼。

看到盛惊浪出现,他着实意外了一下,片刻后他就要开机,匆忙收了心。

李行舟终于不再哭了,缓缓抬起头,眼圈红着,耳朵也红着,多半是难为情。

盛惊浪递过来一杯冰水,贴在他眼睛上:“缓过来了?”

李行舟不敢看人,只是点头:“嗯。”

倾盆大雨打落在雨棚上,噼里啪啦的,几欲将一切覆盖。

工作人员乱中有序的收着机器,匆忙中各司其职,不一会儿地面已经被踩踏出泥泞。群演们一时半会儿回不到群头那里,只能窝在一起躲雨,身上的‘尸体妆’已经被大雨卸掉一半,鲜红的血浆顺着他们坐的位置往外蔓延。

盛惊浪看了一会儿,说:“这样的天气他们见惯了,赚的就是这份辛苦钱,别担心。”

李行舟敛眸:“嗯......我知道。”

这时被盛惊浪遣去兑换现金的小助理回来了,盛惊浪忙将人引进来:“辛苦了姑娘。”

他接过二十张红票子,用袖子抹了一下上面的雨水。

李行舟抱着疑问看过去,只见盛惊浪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空红包,将现金一张张装进了红包里。

盛惊浪拿起地上的伞,说:“我去去就来。”

说着跑进雨幕,干净的白色运动鞋瞬间被淤泥染脏了半边,裤脚也变得泥泞。

他们见盛惊浪径直往储存鞋子的道具柜去了,那里是群演们进场前换鞋的地方。李行舟与助理对视一眼:“他去干什么?”

助理迷惑摇头:“不知道。要我去看看吗?”

“不,没事,你也擦一下吧别感冒了。”李行舟递过去一块干净毛巾。

盛惊浪从鞋柜旁走出来后,又冲进雨幕去了另一个方向,跑进群演们躲雨的雨棚。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李行舟见那些群演笑呵呵的,很快和盛惊浪打成一片。

盛惊浪身上总有一种本领,上可着西装走红毯,下可蹲市井聊八卦,这是独属于他的魔力,李行舟远远看着,莫名感到一股‘有人罩着’的安心。

盛惊浪在那边雨棚待了一会儿便告辞了,肩头的衣服湿了大半,他朝李行舟走来,偏一阵大风刮过,手中的雨伞也朝天翻了盖,整个人几乎要被吹走。

李行舟想也没想冲出雨棚,边跑边脱外套,跑到盛惊浪身旁,用外套撑在了两人头顶。

盛惊浪笑骂:“你不带伞出来干什么!”

李行舟愣了一下,是啊,我不就是看到他伞坏了才过来的吗。

盛惊浪和他挤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那一刻仿佛全世界都消了声,只剩他们的呼吸声在对方耳朵里发酵。

他们从暴雨中狂奔回来,两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助理忙给两个人拿毛巾,李行舟傻里傻气笑笑:“我忘了。”

盛惊浪擦着头发,说:“神经病。”

这场雨下了很久,他们在雨棚里待到身上的衣服都快要自然风干。

李行舟没忍住问盛惊浪:“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说到这个盛惊浪才气不打一处来,掏出兜里剩余的红包,问:“姑娘,你在春影多久了?”

助理姑娘算了算:“三年了。”

盛惊浪拧眉思忖了一会儿。

“怎么了吗?”小助理有点紧张,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盛惊浪摇摇头,认真教她:“可能孟江河没来得及跟你说,以后跟组呢,如果群演是配合行舟演尸体,记得给人家鞋子里塞红包去晦气。”

都三年了,哪里是没来得及说,盛惊浪心里暗骂那个孟狐狸不上道。

“喏,还剩13张,下次用。”盛惊浪把红包塞到助理手里,小助理翻看了一下,红包背面被俊逸的字体标好了李行舟的名字,群演一看便能知道是哪位老师给的,会念一份好。

李行舟没想到盛惊浪专程赶来,还为他打点的这么周到,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的心脏像忽然被羽毛包裹,又暖又痒,不合时宜的,他又想起了和小喜讨论的那个问题。

李行舟抓着毛巾,有点没话找话:“那为什么是塞鞋子,不直接给到他们手里呢?”

盛惊浪斜了他一眼:“你说呢。”

李行舟不明白,摇摇头。

小助理干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活,倒是很会举一反三,弱弱答道:“不太好吧......赚得就是晦气钱,哪有‘死人’用手接红包的,这不是给自己触霉头嘛。而且,钱也不多,用手去接像是讨要似的,不太体面。我好像听家里老人说过,红包压鞋底,才是走鸿运。”

“对头,你很上道嘛姑娘。”盛惊浪眨眨眼,“明着给像做样子的施舍,暗着给才是真为他们好,记住了,别让人难堪,群演都不容易。”

李行舟似懂非懂“哦”了一声,想说这不是迷信吗,但看盛惊浪已经开屏的尾巴,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无论如何,盛惊浪总是对的,他想。

“哥。”李行舟叫了一声,口吻太温柔,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声调里的缱绻,吓得助理小姑娘怀疑是幻听了,诧异地扭过头看。

盛惊浪也警惕的直了直背,干咳一声:“姑娘,能帮我去拿瓶水吗,站这么久有点渴了。”

把小助理支走,盛惊浪才凑到李行舟身旁,问:“干嘛。”

李行舟有些赧然的低头,哼哼唧唧说:“你对我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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