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说什么？”李行舟一震。
易观澜终于摆手让李行舟坐下，也放下了手中的笔，正色打量李行舟。
李行舟感觉易导的目光有如实质敲在他身上，把他里里外外扒了个干净。
迫于威慑不敢乱动，只能任凭对方打量着。
大概过了一分钟之久，易观澜问：“盛惊浪带你去见过骆荒吗。”
“诶？”
易观澜用一种熟稔的口吻道：“看来努力那么多年还是打水漂了，盛惊浪没了骆荒，简直就是废物。”
“？”李行舟听着这话相当不悦耳。
看来易观澜跟骆荒确实很熟，提起骆荒的名字时，他甚至收敛了倨傲，目色近乎平和。
李行舟就纳闷了：“跟他有什么关系？”
怎么一个两个的，总爱拿骆荒来贬低盛惊浪，他不喜欢听。
易观澜把面前的稿纸推到一边，拉过来一盏烟灰缸，行云流水地给自己点了根烟：“不介意吧？”
火星子已经在他指间燃起，压根没管人介不介意。
李行舟满心疑云，只想知道易观澜什么意思。
易观澜悠悠问：“难道盛惊浪没给你看过《逆水》的本子？还是说你不喜欢？”
“看过，我很喜欢。”李行舟如实回答。“但是请问您想表达什么呢？”
“那你知道‘逆水’不仅仅是一个剧本吗。”
“嗯？”李行舟歪头思索这句话。
易观澜吐出浓浓的白烟，雾色遮盖了他的表情，一如他谜语一般的话语，叫人看不出所以然。
易观澜：“剧本之外的戏，或许更精彩。就当是我无聊吧，居然还在等结局。”
“请您说明白一点！”
易观澜兀自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两只不自量力的蚂蚁想当英雄，他们活在臭不可闻的泥沟里，混着虚与委蛇的日子，自身都难保，却妄想打造出一把出尘不染的剑。他们甚至不知道敌人是什么，该和谁战斗，以为蚂蚁咬一口大象，大象就会疼似的。他们跟自己的能耐较劲，也跟臭泥沟较劲，励志要磨好剑，让它干干净净出鞘，亮给世界看看。”
“就为了争口气，还美其名曰逆水计划，以为捞出一张白纸，就能证明整片泥潭是干净的。”
“更可笑的是，他们眼瞎心盲，低估了九九八十一难。有一只蚂蚁撑不下去，熬死了。剩下那只道貌岸然，装模作样多坚持了几年，但最后还是监守自盗，背叛了初心。”
“你说人在年轻气盛时是不是都爱坐井观天？”
易观澜在说谁，这很明显。
李行舟愣怔，消化着易观澜的故事，并没有答话。
逆水......计划？什么跟什么......
易观澜已经抽完了那根烟，烟蒂在他手中渐渐熄灭，他眼眸的温度也随之熄灭。
李行舟心里浮过一抹异样，鬼使神差问：“您在这个计划里是不是也扮演了什么角色。”
易观澜嘴角勾起一丝自嘲，还没等李行舟看清便转瞬即逝。
他说：“无聊的第三只蚂蚁罢了。”
易观澜将烟蒂丢进烟灰缸，盖上盖子，开始正经回答李行舟最开始的疑惑：“孟江河不是蚂蚁，他是生存能力更强的变色龙，你跟着他，他不会让你吃亏。”
“那您为什么还是说我跟错了人。”
“有冲突吗？跟对人不见得会好过，跟错人也不见得会失足。他想让你当泥鳅，你就真的当了？”
“我！我没有跟他们学坏......”李行舟小声辩驳。
易观澜一语道破：“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后悔。”
离开了盛惊浪的庇护，他才知道以前自己被保护得多好，原来那些世界不是不存在，而是盛惊浪从来没让他看到过。
“我觉得挺对不起盛哥的。”李行舟耷拉着脑袋。
易观澜轻嗤：“有什么对不起的，走到这一步是必然，他们出发前就心知肚明。本质就是拜金慕强堆砌起来的世界，蚍蜉撼树的游戏玩不动了，那是他们的失败，不关你的事。”
“您呢？也失败了吗？”
易观澜的表情变得比吃了苍蝇还一言难尽：“我现在在拍什么，不是显而易见吗。你知道电影圈背后说我什么？易观澜就是个拍伪文艺片出身的，江郎才尽，骨气全无，下海捞金来了。”
“额......您以前拍得是正统艺术片吧我记得。”
“艺术又是谁来评定呢？市场说你商业片，你就得是商业片。”
“所以现在导这部戏并非自愿吗？？我听说您是高薪聘请来的。”
“呵呵，聘请。”易观澜手指掸了掸落在膝盖上的烟灰，没什么情绪道：“买膝盖的钱，让我跪着把这笔生意做了，再也站不起来。”
李行舟“啊”了一下，小心翼翼问：“您是得罪了什么人？”
易观澜讥笑：“我得罪的多了去了，谁叫我不是变色龙。哎我问你，你是想做变色龙，还是第四只蚂蚁？”
李行舟怔了怔。
易观澜随即摆手：“随口一问，不用放在心上。有些路既然你已经走了，就别反反复复后悔，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能不能都不做。”李行舟突然说。
易观澜看他。
李行舟捏了捏拳头，站起来对易观澜鞠了一躬：“谢谢您的解惑，我不想跟着孟哥做变色龙，也不想做您说的第四只蚂蚁。我想做那把剑！”
“你野心还真不小。”
“谢谢鼓励！”
易观澜：“我没鼓励你找死。”
李行舟：“谢谢！今天您让我知道了，有些人入行，从来就不仅是为了前途。我佩服你们，易老师。”
老师这个词汇，在李行舟这里分量很重，所以他从来都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喊他老师，他并没有做过什么配得上这个词的事情。
但他觉得易观澜的蚂蚁论，值得他这样叫一声。
“......有些人入行，从来就不是为了前途......嗯，骆荒倒确实是这样的人。”易观澜若有所思研磨了一遍这句话。
他忽然像被戳到了什么点，拉过桌上的草稿纸，飞快画了一圈李行舟看不懂的东西。易观澜旁若无人兴奋道：“我突然有个很好的角色灵感，要记下来。”
“诶？”
做创作的人都这么一惊一乍吗，李行舟想到盛惊浪在他面前也这样过。
易观澜把李行舟晾在一边兀自画了一会儿，直到李行舟考虑要不要先告辞的时候，易观澜才掸了掸稿纸会心一笑：“小子，你很会激发创作欲，这是你的本事。”
“我吗？”李行舟赧然，这还是头一次从易观澜嘴里听到夸赞，被夸得没头没尾的。
“怪不得他们说你是缪斯。”易观澜嘀咕了一句，好像终于弄明白了长久以来的迷惑。
“他......们？什么缪斯？”李行舟顿了一下，忽然反应很大道，“盛惊浪这么看待我？真的？”
“就这么在意别人夸两句吗。”易观澜怀疑这小子是不是被骂大的，两句好话就能激动成这样。
李行舟猛点头：“很在意。”
盛哥又不是别人，那可是盛惊浪诶！
易观澜心系突如其来的创作欲，扬手赶人：“要没别的事你先出去吧。”
“哦。”李行舟总觉得还有什么没说完，整个人变得彷徨。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要做些什么，但完全没有头绪。
易观澜语焉不详的故事里，存在着一个他不认识的盛惊浪，说是完全相反也不为过。
他认识的盛惊浪是舵手，长袖善舞，运筹帷幄，从来不会做有风险的赔本买卖，永远那么胸有成竹。
故事里的盛惊浪却是浮萍，渺小天真，冥顽不灵，执拗的做着螳臂当车的傻事，明知损失惨重还要一腔孤勇。
这确定是同一个人？
李行舟忽然很想跟盛惊浪打一个视频通话，看一看盛惊浪的模样。
易观澜说：“你怎么还不走？”
李行舟回神：“哦这就走。”
“共情能力强对演员来说是个优势，但过于敏感有时候不是好事。”易观澜看透一切的眼神里藏着睿智，出于对后辈的照顾，他这样说。
李行舟听话地退出房间，走到门口时又突然回头：“最后一个问题。”
易观澜被缠的非常不耐烦：“有完没完。我算知道盛惊浪为什么不要你了。”
“他没有不要我.....”李行舟要反驳。
“说正事！”易观澜打断。
李行舟认错态度积极，忙颔首请教：“噢是这样的，如果有一部戏我很喜欢，但是需要一整年待在村子里，不能再接其他工作，您觉得我应该接这部戏吗？”
“孟江河不会让你接的。”易观澜丝毫没有犹豫道，“浪费现在曝光最盛的上升期去沉淀，无异于自杀，你应该也知道你同期的竞争对手不会放过任何超过你的时间。”
李行舟抿抿唇：“抛开经纪人的想法呢？易老师，我想知道这种情况下，我自己应不应该争取。”
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年轻人总是对岔路口充满各种各样的迷茫，即便这些在前辈眼里并不算什么重要选项。无论接还是不接，等你到了五十岁、八十岁再去回想，只会觉得彼时的烦恼比砂砾还小。
但毕竟，李行舟不是五十岁，也不是八十岁。
易观澜说：“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
“唔。”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得失心不要太重，之后这样面临取舍的情况，只会更多。”易观澜转着笔思忖，半晌道：“如果你实在没答案，就去问骆荒吧。”
“？......您在开玩笑吧。”
“人只要活着就会用自己的思想左右别人，每个人给你的答案都会不同。我的建议是，不要听活人的，去问问死人。”
“......”李行舟看着易观澜，觉得他身后陡然冒出一个大大的“禅”字。
但俗话说得好，人所念皆所求，李行舟在那一刻居然真的动了心思，觉得兴许真的该让盛惊浪带他去一趟云南。
他匆匆告辞了，回到房间就要给盛惊浪打过去。
结果刚一开手机，就蹦出一连串的催命消息，有lucky的，有小喜的，甚至还有大麦姐的。
他们传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盛惊浪和黑巧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