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决定回去上学，李安歌变得比以前更忙了。除了按摩店的工作，他没再接设计的兼职。

没上班的时间李安歌都在忙着看书、记笔记、刷题，他离开学校有点儿久，需要补的东西太多，不抓紧学不行。

迟俊扬也变忙了。

他借着帮堂弟请辅导老师的名义多方打听，给李安歌挑了几个名师，课时费高得吓人，李安歌自己肯定是请不起也不舍得请。

请了老师迟俊扬心里还是不踏实，光听人说广东省高考竞争大，李安歌毕竟两三年没上学，说不准就考砸了。

就算考上了又怎么样呢？也不知道那学校的教学楼是不是都有电梯……

靠，李安歌这小子怎么干点儿什么都难？

养孩子的苦迟俊扬算是体会了一番，他爹当年可能都没他现在发愁。

开学这几天，李安歌得去办手续报到。J市没有机场和高铁站，只有一趟卧铺车能直达；坐飞机过去只能到临市，然后要从临市机场坐城际大巴车到J市。

迟俊扬想着卧铺时间久，坚持给李安歌订了机票，还从临市分公司安排了个车去送李安歌到J市。

分公司派来的高档商务车停在这片老住宅区显得格格不入，估计司机也没想到集团总部指派接送的重要客户会住在这种地方。李安歌没让车开进去，只想自己默默进家门，没成想下车的时候正好被在街口等他的爷爷碰个正着。

好在爷爷没说什么。

以前回家的时候，爷爷恨不得要领着他给所有邻居看，还总要大声夸耀个没完，常常弄得李安歌哭笑不得。现在李安歌看着他沉默愁容下勉强挤出的笑意，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腿。

这次爷爷只是低声说了句“回来啦”，之后走在他身后推了轮椅。李安歌的手放在了推圈上坚持自己来，爷爷就又松开了手。

其实今年春节，李安歌也回来过。那还是他瘫痪以后第一次回老家，从看到他坐着轮椅的第一眼起，爷爷就止不住红着眼眶把李安歌姑父隔空臭骂了好一通。

好在已经没什么老邻居了，过去住在这片老住宅区的大部分人已经搬进了新建的城区楼房里，李安歌家是这里为数不多还没搬走的。

平时爷爷一个人住在家里，隔壁是表姑一家，其他的家人要么住进了楼房，要么在外地工作，家里冷清却也安静，李安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晚上他跟着爷爷去表姑姑家吃了饭，大家问了问他在北京的事情，又问了问他生活上的事情。

“你住的地方有人照顾你吗？”表姑姑问李安歌。

李安歌吃饭习惯了速战速决，他咽下嘴里的饭菜，抬眼回答表姑姑：“我自己做得来。”

表姑姑不相信，她们都当李安歌嘴上逞强：“你自己怎么做得来啦。”

“不用帮，自己也就学会了。”李安歌又把视线落回了菜上。

“洗澡上厕所没人帮也可以嘛？”表姑姑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李安歌，“那些人也真是冷血的啊，看你身体有残疾都不知帮助……”

爷爷清了一声嗓子，“吃饭。”

李安歌却还又接着补充道：“是我不喜欢别人帮我。”

桌上有了些难以捕捉的叹气声，同情、可怜还有担忧压向了李安歌，他只好闷头加快速度吃饭，尽快回了家。

从表姑姑的语气里，李安歌明显感觉到了她们对于一个残疾人能独立生活工作这件事是有多不可思议。

当然不可思议。

家里的浴室有个门槛，里面空间也狭小，轮椅根本进不来，李安歌进出全得靠爷爷抱。爷爷今年快七十岁，许多动作都已显出疲态。李安歌揽着他的肩被抱回轮椅，心里只剩愧疚。

几个小时前他刚还说不喜欢别人帮，可不喜欢和不需要并非同一概念。

这间房漏过水，天花板上的水痕渐淡，却有霉印顺着淡淡的水痕蔓延开来。望着那些灰绿色的霉斑，李安歌睡不着了。

其实抛开那些自尊心，他自己也总会觉得一切都很难。

如果不是一年前被迫跟宝叔回国，李安歌同样没想过自己以这副身体独立生活工作的模样。

都只不过是没被逼到那一步而已，李安歌没什么资格去抱怨，唯一能做的只有妥协接受。有的是比他惨的人，这点他倒是想得很开。

何况，现在的李安歌还觉得自己挺幸运。

“你吃药了吗？”已经躺到床上的李安歌在电话里问迟俊扬。

“没吃，”迟俊扬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你不在我没心情吃。”

李安歌立刻严肃起来，手不自觉半撑起了身子，“小迟总，别拿吃药开玩笑。”

“你不也说是开玩笑么？”迟俊扬又无奈地给李安歌解释，“吃啦，闹钟一响就吃了。”

李安歌这才放松地躺回枕头上，“……我后天一早就回去了。”

“东西都拿到了？你别后天突然跟我说有什么东西没拿，还得再在J市多待几天。”迟俊扬半带威胁地问他。

“今天还是我第一次坐头等舱，改签费也挺贵吧。”李安歌在电话里对迟俊扬笑了笑，“所以后天肯定回去。”

“谁跟你说是因为改签费了！”迟俊扬小声嘀咕：“这不是好几天没见着你了么……”

李安歌的肩膀随着笑声抖了抖，“是你送我到机场的，严格来说我们上次见面是在13小时前。”

“行吧，13小时。”迟俊扬含糊一声，嘴里还是不服地嘟嘟囔囔，“我这是因为今天回家忙去了，她们七嘴八舌嗡嗡的，给我说晕了……”

“一周没见你，家里当然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李安歌轻声道。

“那是，我这么重要的人。”迟俊扬也懒洋洋地往榻上一靠，“嗳，你那儿怎么样？家里头是不是也嗡嗡地跟你问来问去？”

“也问了，问我在北京过得好不好……”李安歌把自己的答案又重复给了迟俊扬，“我说我觉得很好。”

“嚯，天天忙得脚不着地还很好呢……”迟俊扬苦笑。

“你不是也挺忙的么？忙得都忘了我们到底多久没见。”李安歌也笑着揶揄迟俊扬。

“嗯，我他妈忙的……！”迟俊扬在电话的另一端气得翻了个白眼，最后索性赌气说要睡觉。

他确实困，这些天因为李安歌的这些事儿，迟俊扬总是睡得不踏实，生怕又有点儿什么新情况。

因为李安歌的存在，迟俊扬开始觉得稳定似乎也不是一件无聊的事情。

李安歌也听出了迟俊扬声音的疲惫，因为轮椅需要提前托运，还得预约使用机场的轮椅，迟俊扬和他都提早到达了机场，为此李安歌下了夜班到家没怎么睡，他知道迟俊扬休息得也不好。

“嗯，时间不早了，我也得睡了。”李安歌说。

“李安歌你……”迟俊扬无奈地欲言又止，皱着眉头闭上了眼，“行了，睡吧。”

真是他妈没良心的，他想听的、想说的，李安歌全都不懂。

几乎可以想象出迟俊扬气急败坏又羞于启齿的脸，李安歌不自觉勾起了嘴角，他把手机拿近了些，含着笑意低声对电话的另一头说：“……小迟总，我也很想你……”

好像有股若有似无的电流从手机听筒击中迟俊扬的耳朵，又顺着脊背弥漫全身，迟俊扬睁开双眼笑了起来。

原来李安歌都懂，而且和他有同样的感受。

“你再晚说一秒，我今天晚上都得失眠。”

“那下次换你先说。”

两个人互道了晚安，李安歌伸手摸索着去够床头的台灯开关。再注视向天花板时，李安歌看那些霉斑恍惚间像是一片蜿蜒绽放的花瓣，温柔可爱了许多。

正式开学这天，爷爷特意送李安歌到了学校门口。上次爷爷来替李安歌送材料取校服时，并没留意过学校的设施。今天他站在李安歌身边，才发现学校的教学楼处处是台阶楼梯。

“我送你进去好不好？”爷爷问李安歌。

李安歌的视线从台阶回到爷爷脸上，他笑着摇摇头道：“没关系，老师帮我安排好了。”

爷爷半信半疑，见李安歌坚持不用，他也只好止步于校门口。

“爷爷，回去吧，晚上我能自己回家。”李安歌安慰爷爷。

“那你自己小心，不要勉强。”

爷爷说完转身朝街对面走去，李安歌看着他清瘦的身影，那股愧疚又逐渐增长起来。

在周围学生诧异又好奇的目光下，李安歌划着轮椅进了校门。老师确实提前做了安排，为他在进楼的台阶边架了一块木板。

木板长度不够，坡度对于轮椅通行还是大了些，李安歌第一次往上冲的时候滑了下来。第二次他只好单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用力向前推轮椅钢圈，随着轮椅上移，扶着栏杆的那只手也要尽快向上移再次抓紧。

爷爷站在街对面远远看李安歌费力耸肩挣扎上台阶的背影，忍不住又向校门迈了迈步。

那些健全的孩子从李安歌身边经过，有人一直用打量的目光走上台阶离开，也有人停下问了李安歌什么。他看到李安歌朝他们摇头，爷爷也停下了脚步。

直到最后看见李安歌终于把轮椅推上了台阶，爷爷才终于松了口气，忧心忡忡地回了家。

作者有话要说：我努不动了，没多少了存稿了爸爸们，我觉得太鸡儿难了，我比李安歌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