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秦宫太子府,一体形高大身穿大氅,脸戴面具遮着鼻子的男子,被婢女领着朝太子书房走去。
“伯父!”在书案看书简的嬴驷看见门口的身影,立马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公子虔立马抱住前来的赢驷的手臂,十来年不曾露出笑容的脸上扯出僵硬的弧度,“驷儿”,他声音略略颤抖,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
两人手臂相握,相顾无言,一个是曾在战场上拼搏厮杀、战功赫赫的统军大将,一个是流放山野十余年,仍铁骨铮铮的秦国太子,此时竟都双眼含泪。
“驷儿这些年受苦了。”公子虔看着手指粗糙,皮肤晒的有些黝黑的嬴驷,心疼地说道。
十余年未见,驷儿已经和他长得一般高了,遥想他离开咸阳时,还是白净如玉的小小少年。
而今,他双手竟和山间民夫一样,带着厚厚的茧子,还有那圆润白净的面庞,如今早已脱去了稚气,眼神透着果敢和刚毅。
嬴驷声音哽咽,“伯父因为侄儿,这些年也受苦了。”他看着伯父那面上的青铜面具,心中一痛。
都是因为他年幼犯错,伯父才被牵连受了劓刑。他在外这十余年,也曾听说过伯父的消息,说他受了劓刑后便闭门不出。
今日一见,原来威风凛凛,意气风发的伯父,如今头发已经花白,皱纹也爬到了他的脸上,眼中也没有了之前的神气。
“伯父,我们坐下说话。”嬴驷说道。
公子虔解下身下的大氅,递给身后的婢女,和嬴驷相对而坐。
嬴驷挥了挥手,让屋内的婢女退了出去,自己给伯父倒了一杯茶水。
“听说你前段时间遇刺了?”公子虔方坐定,便焦急地问道。
嬴驷放水壶的手一顿,随后说道:“是,在徐家沟,遇到了一群蒙面刺客。”
公子虔眉毛一皱,“可有受伤?”
嬴驷笑不及眼底,“幸得一人相救,我没有受伤。”
“侠客相救?”公子虔问。
嬴驷捏着杯子的手微微用力,一字一顿道:“是个姑娘,为了救我,坠崖亡了。”声音微微发颤,眼眸也低了下来,直直地盯着书案。
回想和徐瑾瑜的是初遇,是他化为游学士子秦庶,刚到徐家沟的夏日,有次上山砍柴时胳膊被划伤了,觉得伤口不大,便用布条裹了一下。
傍晚他背着柴火回家,在村口遇到了去看诊归来的徐瑾瑜,她面容清秀,身材消瘦,穿着粗布麻衣,身上还背着一个破旧的小药箱。
她看到自己胳膊上带血的布条,当即给自己叫住,说伤口不能这么包扎,随后她将他带回家中,为他清理伤口,给他敷药,重新用干净的布条包上。
他欲给她诊金,却被她拒绝了,说一点小伤不要钱。见他执意要给,便说把砍的柴留下便好。
后来他从里正那里了解到,这个女医叫徐瑾瑜,父母早亡,家中只留她一人,虽然话不多但是跟她亡母一样,是个热心肠,时常免费给人诊脉。
遇到家里穷苦的病人,便不收钱,遇到非要给报酬的,她也只是象征性地收一些吃的用的东西。
像是地里种的青菜,山上砍的柴火,自己种的粟米,林里采的野果,都可以充作诊金。
里正说也正是她这好心肠,徐家沟的男女老少都很喜欢她,平时对她也很照顾,尤其是她的邻居徐忠夫妇,自她父母去了后,简直把她当作自家女儿。
此后,这个叫做徐瑾瑜的女子,便在他的生活中留下涟漪。
有时在村中偶然遇见,徐瑾瑜只是点头算是跟他打过招呼,后来频繁相见,是她上山砍柴,采野菜野果,正好和他一个路线。
遇到次多了,两人方说话多起来,徐瑾瑜会把酿好的果酒分给他,他也会主动帮她背砍的柴火,遇到山间野兽,他也会保护在她的身边。
在徐家沟读过书识字的人不多,里正算是一个,徐瑾瑜也算一个,因此除了里正,她也成了能和他一起探讨学问的人。
将近两年的相处,他也看到她那不为人知的一面,她也并非不爱说话,只是父母早逝的她时常觉得孤单,在家无人与她说话,在外边她也不爱说话了。
还有,她笑起来也很好看,以为他是一个不得志的游学士子,时常鼓励他说:“终有一日,你会得遇赏识之人,身居高位。”
傍晚的她,时常坐在崖边,抱着双膝看着夕阳,她说父亲生前就爱陪她在这里看落日,母亲在家中做饭,饭好了她便推着父亲回家,和母亲一起用夕食。
他看着那回忆着往事,满眼悲伤却又让自己笑着的女子,也曾想过与她长久相伴,但是,他知道,他不能。
他虽被贬为庶人,但是却不能把自己当做庶人,而且,他知道自己时常面临危险,未来的路,还不知走向何方。
如若有朝一日,他重新回到太子之位,或者和她之间,还有一丝的机会。
然而,此时,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了,他确实如她之言“身居高位”,重新回到太子之位,但是,她却永远地离开了。
公子虔看着眼前沉默不言的侄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既然斯人已去,那便忘了吧,你要时刻记得,你是一国太子,不可沉溺于儿女情长。”
嬴驷抬起头,眼睛看着伯父,有些哽咽道:“只是觉得对不起她罢了。”
“一个平民女子而已,为了救你而亡,也是她的福分,不必过分自责。”公子虔见侄儿为了一个平民女子,竟然还如此悲伤,有些不耐烦。
“你是未来的秦君,即使她还活着也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子,再退一步,即使你不是太子,是普通宗室之人,那也没有娶平民为妻的,只可为妾。”
嬴驷松开了握的有些发白的拳头,闷闷地应道:“侄儿知道了。”
随后他调整了一下呼吸,问道:“我离开咸阳太久,不知如今朝堂局势如何。”
公子虔轻饮了一杯茶,声音凛冽,“商鞅如今为大良造,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国尉是景监,上将军是百里毅。我和甘龙,虽爵位未削,但在秦廷已无立足之处。”
嬴驷看着沉着脸的伯父,眸光微蹙,“伯父可是怨商君?”
“呵!怨字不足以形容,不过这是我与他的私怨。你要考虑的,是如果有一日,你继任君位,要如何打算。”公子虔说罢,给嬴驷将茶杯续满。
“你此次遇刺,君上在查,我也在暗查,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不是宗室之人所为,还有公子疾和公子华,你也可以放心,二人在这些年间,从未有过取而代之之念。”
嬴驷手指捻着杯沿,眉眼一弯道:“疾弟还有华弟,我是自是放心的,听说他们二人现在都在军中。”
公子疾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你还是太心善,若作为君主,不可事事都防,但也不可不防,即使是同胞血亲。”
随后他接着说道:“你可知,你遇刺后,君上就曾怀疑过他们二人。把公子疾调到了辎重营,把公子华调到了陇西,查清此事与他们二人无关后,君上才将他们调回原来位置。”
嬴驷大吃一惊,“竟还有此事?公父真的怀疑他们会兄弟相残?”
公子虔抱着双臂,声音微冷,“我那弟弟渠梁看似心肠柔软,但是作为一国之君,也练就了铁石心肠,你我二人,不就证明了这点?想你被逐出秦宫之时,才多大点?他也狠得下……”
随后他猛地截住了话头,闭口不言。
嬴驷听伯父此言,明显是对公父之前决定不满,他正欲反驳,但是看着伯父那面具遮着的鼻子,还是将话咽了下去。伯父,终究还是记恨上了吧。
“伯父,过会儿一起用饭吧,你我二人好好喝一杯。”嬴驷温声说道。
公子疾一摆手,“喝完此盏茶,我便走,你刚回秦宫,我不便久留,目前朝堂暗流涌动,你要万分小心。”
嬴驷见伯父紧皱的眉头,便也不再挽留,于是他从书架上,拿出来一个盒子,递给了伯父。
“公父派人送过来的一些药丸,说是项老太医跟他徒弟新研制的几种药剂,其中有个叫金疮药的,对于外伤疗效极好。”他介绍道。
公子疾推了推盒子,“驷儿你留着吧。”
“我有的,伯父你就拿着吧,虽然说我也不想让伯父用上此药,但是备着也不多。这些药,只是先到了第一批,还有呢。”
公子疾见嬴驷坚持,便收了下来,喝完茶后,就起身离去了。
嬴驷将伯父送走后,在书房内踱着步子,伯父刚才所言,有些确实有道理,但是有些看法,他不能认同。
于是他叫来太子府中的随侍李肃,也是他信的过的人。
“李肃,我给派一个任务,我给你画个地图,你秘密到商於徐家沟,去这个悬崖下,找一个坟冢,上面写着嬴驷恩人徐瑾瑜之墓。”
赢驷命令道,“寻到后你带着我的令牌,去找徐家沟的里正,跟他说,徐瑾瑜是为了救我坠崖亡的,我给你一些金饼,你置办些东西,将她厚葬吧,把她跟家人埋在一处。”
徐瑾瑜救他而亡,于他而言终究是个遗憾,那么心善的一个姑娘,早早的丧父丧母,为了救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竟然不顾性命。
她命不该如此苦的,当时他面对追杀,没有顾得上处理此事,而今他平安回到秦宫,也不能继续让她孤单地在那悬崖之下。
让她跟家人团聚,也算是弥补一些遗憾吧。
李肃接过令牌、地图还有金饼,“属下定完成任务。”
嬴驷叮嘱道:“里正只知我叫秦庶,不知我是太子,此事让他不要声张。”
“属下明白。”李肃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