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尹桢因为故意杀人罪入狱，十年来，一直在燕城第一监狱服刑。

“你有大大的福气！”狱警拍拍他肩膀。

尹桢接过简单的行李，笑说：“承您吉言，谢谢！”

以前以为，不论从世界上哪个角落仰望天空，看到的都是一样的蓝色。

进去后才知道，不是的，从铁窗内往外看，即使是晴天，天也是灰蒙蒙的。

尹桢看了看头顶湛蓝的天空，深吸一口气，踩着欢快的脚步离开这个磋磨了他十年青春的地方。

早六点，闹钟准时响起。睁开眼，入目的是白花花的天花板，尹桢坐起来。

他听见细微的风声，听见从窗外传来的汽车鸣笛声，他混乱的思绪变得有序起来，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是在家里，不是在监室。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人就会产生各种习惯思维，即使已经出狱一个多月，他偶尔还是会恍惚。

拉开窗帘，房间是亮堂的，没有此起彼伏的磨牙声，被子不需要叠成豆腐块，也不需要着急忙慌地集合，更不需要日复一日的做着机械性劳作。

他真的自由了。

关掉闹钟，在床上赖了好几分钟，尹桢才下床。

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花瓶里的富贵竹已经生根，绿油油的，蓬勃生机。

洗漱完，尹桢走进厨房，洗锅开火，将泡好的米倒入锅中，大火煮沸，加入葱姜末，煮出香味。

再将玉米粒、切成小块的蟹肉倒进去，用小火慢煮，最后放入适量盐，搅拌均匀。

煮粥期间，把发酵好的面团揉匀，包上不同食材，卷成各种形状，刷上辅料，放入烤箱。

他自己吃一碗粥、两个面包，剩下的粥和面包分别用保温盒和塑料打包盒装好，码进纸袋提出门。

走出小区后，往右再步行两百米，到达公交站，等了约莫十分钟，车来了，随着人流上车。

周日早上车厢内人不多，三五个，才走两站，就只剩尹桢一个。

他凝神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绿树红花，绚烂美丽，浓墨重彩般地在眼前散开，像一幅五彩斑斓的油画。

尹桢在不知不觉中出了神。

摇摇晃晃，微风轻轻拂在脸颊，很舒服，不知何时他竟睡着了。

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个梦，再醒来，公交车已经到达终点站，司机不在驾驶位，估计下车加水去了。

尹桢下车，穿过马路，走进养老院。

入狱后前五年，爸爸尹洪瘸着腿每个月都去看他，风雨无阻。

每次都要叮嘱这个叮嘱那个，从“任何时候都不要落单”到“好好吃饭睡觉”，再到“心里苦闷不要憋着，可以找人聊聊”，直到探视的最后一分钟。

从第六年年初起，尹洪探监的次数骤然缩减，尹洪解释说他升职了，当了保安队队长，要比以前忙一些。

尹桢没怀疑，然而在那年的下半年，在一次探监中，两人正说着话，尹洪突然不认识尹桢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异常一下子就暴露出来。原来，尹洪患了老年痴呆症，曾经走丢过一次，恢复清醒后，自己申请住进了养老院。

那次是瞒着工作人员自己溜出去的，幸亏是在接见室发病，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之后的几年，尹洪再来探监，身边都有护工陪同，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病情越发严重，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不认识尹桢。

好在，他在清醒的时候，将银行卡和密码都交给了尹桢。

安顿下来后，尹桢曾想过，把尹洪接过去和他一起住。然而，他要工作，不能24小时守在尹洪身边，养老院有专业的护工时时监护，比他独木难支更安全，最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养老院地处郊区，环境清幽，绿草茵茵的大厅，洁白如玉的天花板，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地砖。院子里还有许多健身器材和各色花卉，是养老的好去处。

走进二居室，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却一个人也没有。

尹桢的心尖重重颤抖了一下，立刻给护工打电话，护工告诉他尹洪被表弟带去了院子里。

尹桢没有表弟，心里愈发不安，挂断电话后，急急走出大楼，环顾四周，往左边喷泉的方向走过去。

尹洪右腿的残疾是在尹桢故意杀人案中落下的，当时情况复杂，哪有心思去管腿，等到想起来要管时，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时间。

随着年纪渐长，瘸得更厉害了，感觉随时都会折下去。

尹洪笑得灿烂，额前的灰发被微风吹得竖起，他捧着足球一瘸一拐地跑向一个男人。

男人背对着尹桢，身高腿长，衬衫西裤，站姿很闲散，阳光打在他突出的蝴蝶骨上，像给翅膀染上了金边。

“爸……”

尹桢话音刚出，男人伸出腿，在尹洪瘸着的右腿下一扫。

尹洪毫不设防，眼看就要栽倒。

尹桢疾冲上前，用肩膀撞开男人，一把接住即将跪地的尹洪，缓了下急促的呼吸，问：“爸，没事吧？”

尹洪疑惑地打量他：“你是谁？”

尹桢安抚性地笑笑，没答话，在些微的凉风中，他整个人都冒着热气，如临敌一般绷紧了身体，将尹洪挡在身后，转身看向那个男人。

刚才他就疑惑，谁会冒充他的表弟来见尹洪，当他看见男人怀着恶意地伸出腿时，茅塞顿开。

除了方家人，还有谁会恨他们姓尹的呢。

果然，方春晖凛然傲立，微扬着锐利的下颌，每个毛孔都好似散发着无法遏制的怒火，用猫看老鼠的眼神凶狠地瞪着他。

尹桢还清晰地记得，宣判当天，42个旁听席坐了41个方家人，那些人中，有最厉害的律师团队，有方家直系旁系三代血亲。

当法官说出“……事实清楚，证据充分，指控罪名成立……被告人尹桢，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时，尹洪声嘶力竭地喊“……不能这样”，而方家人，两两相视而笑，击掌庆祝。

尹桢当时已经被“十年”这个期限砸得头痛欲裂，无法开口说一个字，任由狱警带他下去。

方春晖那时只有十一岁，他拨开人群，冲到尹桢面前，在狱警没反应过来前，一口咬在尹桢手臂靠近肩膀的地方。

那是春末夏初，尹桢穿着薄卫衣，小小少年含着天大的恨意，将他咬得血肉模糊，生生撕下一口皮肉。

如今，少年长大了，比尹桢还高半个头，时间并没有消磨他的恨意，仿佛更浓烈了。

方春晖周身戾气，恨不得立刻嚼碎了他。

尹桢同样瞪视着方春晖，冷声道：“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绝不轻饶！”方春晖俊脸中带着肃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这四个字，继续说道，“我不仅有下次，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那么，你想怎么不轻饶？再杀了我？”

尹桢咬牙道：“你试试就知道了！”

方春晖冷嗤一声，将手上的文件夹朝尹桢脸上砸过来。

尹桢偏头躲过，对文件夹里的内容不感兴趣，更不想跟方春晖继续纠缠，准备带尹洪走。

方春晖看出他的意图，凑近一步。

巨大的压迫感自头顶笼罩，尹桢僵着肩膀保持不动，只听方春晖在他耳边说：“看看吧，关系到你爸。”

尹桢瞳孔地震两秒，一把推开方春晖，犹豫几秒，捡起地上的文件夹。

尹桢一直都知道，他进去后，尹洪并没有放弃为他四处奔走，无论是他，还是尹洪，对“故意杀人罪”打心底并不服从。

只是，他没想到，尹洪为了让案子重判，先偷盗再贿赂。

方春晖：“板上钉钉的事，你们竟还想翻盘。你爸就是个蠢货，没钱可以去卖肾啊，再不济，脱裤子卖屁股也成……”

话音戛然而止。

尹桢一拳挥过去，方春晖许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没来得及躲避，堪堪受了他一拳。

紧接着，反应过来的方春晖抓住尹桢手腕，反手一拧，背到身后，将尹桢压到喷泉池沿，两腿并拢夹紧尹桢左右扭动的腰支，继续道：“竟蠢到去偷我家的保险柜。好吧，我让他偷。我以为他要用这笔钱去请名嘴，没想到啊，直接奔法官而去。偷盗巨额财产加贿赂法官，判多少年来着，十年以上吧？”

“放开我！”怎么也挣不开，尹桢恼羞成怒地大喊。

方春晖用手卡着尹桢后颈，尹桢的脸被挤压到变形。

方春晖说：“'浪淘沙'缺管家，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没得到我想要的答案，这份材料会移交到法院！提醒你一句，我这里还有完整的监控录像。”

说完撤手起身，整理弄乱的袖口和沾灰的西裤，风驰电掣地走了。

尹洪追上去：“别走，陪我玩球！”

尹桢爬起来，快步追上他：“爸……爸，想玩球是吧，我陪你玩。”

尹洪像是思考了几秒：“好吧。”

尹桢将散落的面包和文件夹捡进纸袋，提在手心，表情轻松地陪尹洪玩起球来。

他将球轻轻踢出，尹洪深一脚浅一脚地缓缓跑过去，追到球后，眯着眼，仔细比划两下，再用左腿踢出。

尹桢接住球，朝自己这边一脚飞过去，然后兴高采烈地笑起来：“耶，进了！”

尹洪慢吞吞走过来，撸一把他头顶，撇撇嘴说：“兴奋个什么劲，傻小子，你踢错球门了！”

“哦！”尹桢装作懊恼的样子，不情不愿地给尹洪记一分。

下一局开始，几个回踢后，他又往自己这边踢。

逗得尹洪直发愁，唉声叹气的：“这么傻，可怎么办啊？！”

尹桢也不是一直“傻”，偶尔“聪明”一回，把球往尹洪那边踢，得个几分。

玩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尹洪有些出汗了，尹桢带他回居室。

帮他洗了脸和手后，尹桢盛好粥递过去，问：“爸，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吗？”

尹洪舀一勺粥，吹一吹，塞进嘴里，说：“认识啊。”

尹桢：“叫什么？”

他好像问的废话，如果尹洪认识方春晖，绝不会朝对方露出笑容，更不会此刻还和他这么心平气和地讨论。

尹洪回答道：“棍子。”

“啊？”

“长得高啊，像棍子。”

尹桢：“……”

尹桢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拿起那份资料，翻看几遍后，给曾经的一个律师朋友拨去电话，将尹洪所犯的事和他目前的病全部告知。

当然，尹桢并没有点名尹洪的身份。

“你的意思是，主要看嫌疑人犯罪时的辨认能力和控制能力，和现在是否患有老年痴呆症没关系。是这样吗？”

“是的。”

“可是时间过去那么久……”

“金额巨大的盗窃罪，处理时限可以延长至十年以上。”

“所以……”

“如果证据充分，会坐牢，而且，刑期不低于十年。”

“好的，谢谢！”

尹桢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