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在某一天突然醒了过来。

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不过没有什么人可以注意到她，她像一个幽灵又像空气，从所有嬉笑怒骂的人群中穿过，她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大起大伏的情绪，就像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存在。

她总是疑惑，又迟钝慢吞。

但是心底有一个声音，促使着她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叫姜晚，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应该很重要。

只是随着长大，她逐渐浑身焦躁，蠢蠢欲动，被不安所包裹，翻滚上涌，如水泡一般上浮迸裂，是一种最原始野性的欲望。

一种冲动。

她要完成一个任务，拯救一个人，但是经年累月的等待，不断地反复重演，始终没有等到需要被她拯救的那个人。

托着腮，看向窗外，意识神游，她总是不知不觉地就屏蔽外界，顿感化作外衣，又是卡带了般机械的空白。

她的日子也总是空白。

唯一能记起的是一个自称“夏姬”的短发少女，某一天找到她，告诉她的存在和她的意义。

可是内容又丢失了，她再一次忘记。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何巧巧会找上门来。

“让你把纸条和死老鼠丢进庄梦妍的桌子里的到底是谁？”

也许还有点印象，她思绪良久，模糊不清，脸上并没有太大的表情，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眨巴着眼睛，过了很久才回答“我也……记不清了……有人说如果事情败露……就去找……杨什么思。”

太久没说话，声音竟然紧巴干涩，咬字也渐渐含糊混沌，像是被撒上了干粉再被人掐住嗓子。

有些难受，她最后决定闭嘴，微微摇起头，意识又开始神游，嘴里不自觉地喃喃道“不要跳，不要跳……”

边说边抬脚走掉。

何巧巧却罕见地没有追问，放任她的离开，只是眼神低垂看向地板，眼里的神色全然变得模糊，绵长地叹了口气，她的背脊离开了原本靠着的墙面，抬起眼皮死死盯着走廊尽头，锋利的刀刃出鞘，杀破长空，撕裂了绮丽和谐的表面，好似血色无处不在，浓如烟雾，蔓延向她眼神聚焦的光点，明灿灿的白光下出现了两个身影。

杨柳思与赵晶玲。

临近下午放学时，早上发生的插曲终于稍稍平复了些，至少班上的同学再也不会用饶有兴趣的眼神时不时打量起庄梦妍，只是关于她和与顾常延以及何瑾年的绯闻，如长了腿一般又如漫天飞撒的尘埃，此起彼伏，以早晨顾常延不正常的反应作为证据，在学校论坛上吵得不可开交。

蒋菲在课间时不时拿出手机关注，心情也时好时坏，沉沉浮浮，心痒难耐，但她还是愿意相信，按耐住质问的冲动。

顾念暄突然派人把庄梦妍叫了过去。

说正事之前，总会有起兴的动作。

他把头从电脑前抬起，一双妩媚多情的眼睛看谁都含情脉脉，只是庄梦妍心事重重再也无力欣赏。

衬衣贴服，黑色马甲更衬得他身姿挺拔，被西裤包裹的长腿随意地搭在另一只腿上，脑后的长发被地扎成一个小揪，却无意中零落下几缕碎发，凌乱但美丽，发丝垂下拂过他的嘴角，那里时刻挂着温和闲散的笑意。

“别害怕，只是问问你的学习近况。”

庄梦妍却不能完全放下悬挂的心。

“其实我也一直想跟你谈谈，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刚好趁着今天便说了罢，你也知道你们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我作为年轻老师没那么多经验，但是你的情况我也咨询过其他老师他们跟我一样都比较诧异。”

顾念暄稍微坐正了身体，他翻出庄梦妍最近做的数学试卷，边看边说“你数学底子不差，特别是几何题思维灵活到连竞赛题都能做，可是一碰上计算量大的题你就连过程到结果全部错完，若只是对数字不敏感也就算了，但是你的函数和导数又学得很好，如果是计算的问题的话，这么久了没有一点改进，也实属奇怪，你自己有没有想过问题所在呢？”

庄梦妍低着头沉默半晌，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呢？永远做不对的计算题，像执念也像阴影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笼罩在她的头顶，久久不散。

已经成为了如何也剔除不掉的习惯，无论如何也要撇清干系。

不要相似，她们是两个人。

时间漫长地走过一圈又一圈，悄悄流逝，顾念暄也不着急，整暇以待，终于，庄梦妍轻细的声音如月光般温柔地撒下来“顾老师，我底子不好的，十二岁才开始上学，一去就是读五年级，算数的基础没有打牢固，所以现在再怎么练都练不好。”

顾念暄微微顿住，盯着庄梦妍那被黑色长发遮挡住的垂下的脸颊，竟有一丝不忍，说话音调不变，只是更加温柔“读书晚没有关系，我说过你有学数学的天赋，只要继续努力下去，计算问题一定能被你克服的。”

庄梦妍正欲点头，谁知顾念暄话锋一转，便开始试探“我也知道你向来是努力学习的好孩子，常延也是，最近关于你们的那些绯闻风声原本也只是谣言，你千万不要被影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谣言？庄梦妍想大声地告诉顾念暄——不是的，我们互相喜欢，互相爱恋，不是谣言。

但所有都是幻想，这样的话在此情此景下是无论如何也吐露不出半个字的，凝在喉咙，被唾液一点一点消释解体，断断续续再也不完整。

幸好，顾念暄也没有给她时间纠结不定，他瞥了一眼沉默的庄梦妍接着说道“我已经问过常延了，他说你们只是正常的同学关系只不过平常他对你多有照顾却不曾想会被人传成绯闻，他也不希望你太受影响，所以让我好好安慰你一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庄梦妍迟钝地抬起头，看着满身优雅从容的顾念暄，忽觉自己那可笑的狼狈，点点头便转身离开，像落荒而逃，眼睛瞬间酸涩，渐渐被湿润的水雾所包围。

何家人脉广，跟杨柳思同班级的，何巧巧看见了几个交好家族的子女，天真热情是她信手拈来的伪装，选定一个女生作为目标她上前主动搭话。

让其帮忙给杨柳思带一句话“放学后学校东湖见，何瑾年。”

赵晶玲在一边听着，立刻便反应过来可能是早上高二二班的事情——早已在全校传得沸沸扬扬。

又是纸条又是死老鼠，加上那篇热度越来越高的帖子，虽然她早已经知道是周悟月的手段，但这几件事做的稳准狠，又让事件在短短的时间内快速发酵，赵晶玲也不禁感到心惊肉跳。

何瑾年此刻找杨柳思，无非是怀疑了过来，可是杨柳思一听见何瑾年的名字，什么考虑思索都抛在了脑后，什么都一概不想，不管不顾非要赴约。

赵晶玲也懒得再多劝，况且好不容易从赵晶玲手中讨得点空闲，不用再当牛做马，她自然乐意。

照例参加篮球社团的训练，在看见何瑾年身影的时候，她毫不意外，其实在传来那话的时候，她就觉得蹊跷颇多，单论何瑾年的性格就绝对不会主动约杨柳思相见，就算他怀疑是杨柳思做的手脚，也一定是嗤之以鼻再把事情丢给别人处理，他向来是高傲冷淡的，这种小事他怎么可能会插手？

看来是有人借了何瑾年的名义。

赵晶玲暗暗冷笑，脸色却温和安宁，没有杨柳思的牵制，她今天主动要求参与训练，刚巧蒋菲心神不定状态不佳，于是便由赵晶玲上场。

高二十三班教室窗明几净，空无一人，现在已经放学很久。

但突然教室后面慢慢浮现了一个人影，高挑纤细，青稚明艳，是何巧巧。

她脚步平稳，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但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丝厌恶，再加上一点不屑，先是站在门口把整个教室扫视一圈，目光再渐渐聚集于那个确定的座位，凝视良久，她才慢悠悠地走过去。

书桌上并没有课本与试卷，只放了一本诗集，还有一个粉红色的笔记本，皆是摊开摆放的模样，似是在往本子上抄某首情诗，要送的那个人——何巧巧瞥了一眼，是何瑾年，她哥哥的名字。

她嗤笑出声，眼底的嘲讽与不屑更甚，几乎是要溢出来了。

眨动着长睫，她的视线在桌面停留片刻，突然拿起了那本厚厚的充满爱意的笔记本，动作十分流畅地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随着啪嗒一声，小火苗摇摇晃晃地出现，点燃，红色的火焰一点一点攀附上纸张，何巧巧冷眼看着那些情话，那些少女心事消失于逐渐变黑发皱的纸张，连带着她哥哥的照片，一起腐烂燃烧。

彻彻底底被侵覆，被压抑不下的怒火所包围。

她依旧面无表情，甚至盯着那一页页灰烬时还有一些纯粹无辜的委屈怜悯。

她随手把被火焰吞噬的笔记本丢在了地上，白白的烟雾细细长长，飘渺而来，烟火的气味刺激地她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只是这火好似烧到了天上，她不知不觉被吸引，挪动脚步，走上讲台，面对着窗外的黄昏，一时看入了神。

嘴角噙着微末的温笑，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柔和，好似能把天边那一道道红云融化为烟花的火星。

难过，失落，生气？

心底波澜不平的到底是什么，一浪接着一浪，翻涌侵袭而来，又是纠结复杂的情绪。

正常的同学关系？

为了大体，不能公之于众，不能宣之于口，但纵然如此，还是有隐隐的落空，况且这话还是亲自从顾常延的嘴里迸出。

思维分作两派，一边是理解懂事，另一边是无理取闹，可是又怎么能说是无理，不顾一切的偏爱是她急不可耐的，迫切的，可以填满她空虚黑洞的必然物。

但却不能从自己男朋友身上得到。

失魂落魄，化作游魂飘荡，在放学后的校园，胡乱走着。

漫无目的。

只是绕过操场的时候，目光却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一排排呈台阶分布的最高处座椅上，庄梦妍想，他那个位置的视角应该跟站在梯田的最顶端往下看是一样的，所有的一切，一静一动，人或是物，都能被视野所囊括，又轻易不会被人所注意。

但是他不往下看，他认真地看书。

庄梦妍换上一副轻松愉悦的表情，踏着轻盈的脚步向他走去，爬上层层阶台总算到达最顶端，她放慢步伐再慢慢走近，却在距离两三步的位置时，少年突然抬头看见了她，略错愕几秒便笑起来对庄梦妍打了个招呼。

“庄梦妍同学?坐。”他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白处。

庄梦妍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走过去坐下，为了避免尴尬于是率先打开话匣子。

“放学了社长不回家，怎么一个人坐在这看书？”

宋若昔忽闪忽闪着浓密的眼睫，温吞悠然地眨了眨如杏仁一般浑圆的眼睛“我在等我弟弟，他现在在打篮球”

“哦哦，这样啊。”这个话题无意再继续，顺着眼神落在的书本上，遂扭转了注意力“社长今天看的又是什么书？”

他微笑翻出封面指着书名“还是上次那本。”

《怦然心动》。

不过这次是中译版本。

他不是看英语版吗？怎么开始看翻译版本了？

庄梦妍突然想起来，自己上次也看是是中译版，只不过看到一半回了家，近日事情又太多，她都忘记了前面的情节，也忘了还要把后面的情节给看完。

“社长为什么喜欢这本书啊？”

“因为一个人。”

“什么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庄梦妍也没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已经涉及了他的隐私。

“一个……”但宋若昔神色如常，没有丝毫被触碰隐私的不悦，他轻轻蹙起眉头，似在思索“送我玫瑰花的人。”

庄梦妍的视线下移落在他的右手上，纤细修长的手指捏着一个书签，上面画的是拿着玫瑰花的小王子，跟小狐狸一起看日落。

很熟悉，这是她的书签，应该是上次看书的时候，下意识放入的。

沉默悠荡，她突然无话可说。

他笑得如沐春风，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但是无论如何却始终不能触摸，好像所有人都跟他隔了一层无形的透明挡板，温柔到了疏离的地步，可是脸上的笑依旧十分亲昵。

庄梦妍的嘴里又开始泛起酸涩的苦味，一圈一圈蔓延散开，她抬眼看向宋若昔，眼里的少年始终保持着微笑的样子，那么温柔又那么安静。

嗜甜的冲动又一阵阵猛烈攻击，是胃部痉挛而导致上涌的冲动，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被宋若昔捕抓到“你是有些不舒服吗？”

“我……我有点难受，想要吃糖。”

“糖……”宋若昔思忖片刻，便合上书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翻找，抓出了一小把水果糖全部都递给了她。

庄梦妍连忙掌心向上，双手做拱形把糖果捧住，她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糖一时有些愣神“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糖?”

“我也喜欢吃糖，所以口袋里准备了些，你吃吧，吃了就不难受了，糖是甜的。”

糖是甜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糖果当然是甜的，这几乎是所有人都默认到忽略的常识，可是宋若昔却认真地告知，糖是甜的，正如一个敝帚自珍的孩子，捧上自己最心爱的水果糖，用最明亮澄澈，深邃地彷如时空隧道的眼睛给他人证明着，糖是甜的，可解万般苦楚。

尽管他的糖，是上流人眼中最低劣的那一种。

不过往往高端的吃食却化解不了最低级的欲望，劣质的糖却能带来许多可望而不可即的愉悦。

他应该是感同身受，才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用孩子气般的坚定重复着，糖是甜的。

庄梦妍任由一颗颗水果糖在舌尖翻滚，那些甜味香味如爆炸的气球恨不得一股脑把所有的味道都抛洒而出，赶退苦涩。

于是她捏着五颜六色的镭光纸对着太阳不停转动感受着颜色同甜味般的翻滚“嗯，糖确实是甜的。”

两人相视一笑。

宋若昔也从她手中捻起一颗橙红色的水果糖放入口中“我最喜欢香橙味，感觉这就是晚霞的味道。”

“晚霞?”

“对啊，我喜欢看晚霞，更喜欢脸被晚霞照得热浪浪，染上相同的橙红色，那是一种被炽热笼罩的感觉。”

庄梦妍抿嘴一笑。

霎时间，那股难受恶心到想反胃的冲动消失地干干净净。

她的脑袋里闪过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的画面，但又只是一片空白好像她什么都没有想，实际上，她只是想要不顾一切的放空，不用哭不用笑，最好有个地方可以容忍她没有任何情绪的样子以及她那些从故意化作了本能的迟钝，因此那些对外界不得不收起来的顿感此刻才能被允许存在。

天生的敏感，在让她被迫去机敏，感知瞬息的变化其实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难，可是永远都要保持着敏感的样子用脆弱的肉身一点点去摸索外界的锐利与坚硬，对她来说确实太过于残忍。

可是她不能迟钝，就像那人说的“从现在开始时刻保持敏锐，审视分析你周遭的一切——人物，环境，时空。”

顿感是奢侈品，她顶多用在那些被塞过来写有咒骂语句的小纸条上，或是抽屉里里无意中翻出来的死老鼠，还有那些校园帖子上对她的□□羞辱。

顾常延也闪烁着神色暗示，让她不要去看那些东西，他怕会影响到她。

不过对她来说，看到也没事，因为不论睁眼还是闭眼她总会感知到，不过感知到却不产生感受，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正中下怀的，她因此可以肆意地拥抱顿感。

作者有话要说：祝愿大家国庆节快乐哦，开开心心，快快乐乐Σ>―(〃°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