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夏你好，我姓方，是能源部下属人口质量管理局的局长，这是个新成立的特殊部门，你可能没听说过。”

这是周夏被警车带走后，第一个开诚布公向他说明自己身份的人。

周夏更想知道的是对方意图，毕竟这样一个新成立的机构，仅从名字上来判断，是根本得不到太多消息的。

他继续沉默，明显还在等对方开口。

方局长拉出一把椅子坐下，笑问：“小伙子，还记得那天离开艾丽丝广场后，在地铁站看到了什么？”

周夏觉得自己最好什么都不要透露，立即道：“都忘了，大夫说可能是应激反应。”

没想到方局长对这个答案挺满意，还夸赞道：“很机灵啊，行，以后就算想起来也不要乱说。”

他又问：“你最近或者说近年来，有没有接触到什么奇怪的人和事儿？”

周夏盯着他道：“有，就是你们这帮人。”

方局长哈哈大笑，问：“知道我们刚才为什么做那些生理机能测试吗？因为你确实有特异功能，不仅能预测未知，五感也比常人敏锐。”

周夏警觉道：“谁告诉你我能未卜先知？”

方局长摆下手：“这个还不是最重要的，重点是刚才你通过催眠坠入深层意识，但大脑很快就发现那是幻觉，并且立即恢复清醒。要知道很多人接受催眠后会坠入意识深渊，醒来需要很久，甚至永远无法醒来。”

周夏挑下眉毛：“然后呢？”

方局长发现少年并不是很好说话，估计之前下属的“生化武器”，令他对这里产生了强烈的排斥感。

方局长把一台笔记本电脑在周夏面前展开，然后随意选了张照片，上面乃是一群孩子在公园里奔跑嬉戏。

就见他不停地用鼠标把照片放大，看上去好像打算用显微镜观察细菌那样。

最后，他才指着画面说：“这是用GPU实时计算出来的画面，而不是用摄像机或者照相机拍摄的。”

周夏本来还想问那又有什么稀奇，但还是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电脑：画面正中是蜜蜂的透明翅膀，上面的纹路脉络经过放大，简直像集成电路那样复杂，翅膀边上是一枚滴落在花瓣上的露珠，从它所反射的周遭环境里，甚至可以看到高空中飞机尾部拖曳的气体。

一切都纤毫毕现。

方局长好像怕声音太大会震破那枚晶莹的水珠，轻声道：“你不觉得吗，电脑制作的虚拟世界，比眼睛观察到的现实还要逼真。在当前的元宇宙里，仅靠听觉和视觉，很多人都已沉浸无法自拔了。”

周夏抬头望着他，等待后半句。

就听方局长道：“如果人类的五感都能通过游戏设备在线上全面、细致的感受到，你信不信，游戏公司将统治全球。”

周夏摇头道：“夸张了吧？”

方局长笑道：“你设想一下，假如有一个沉浸式元宇宙上线，嗅觉、触觉、味觉、视觉、听觉都能从中全面感受，多巴胺随叫随到，会有多少人放弃现实，追求线上的震撼和快乐？”

周夏想了一下：倘若吃喝玩乐甚至性，以及功成名就的心理满足，都能通过游戏快速获得，今日做唐宗宋祖，明天当玉皇大帝，价格又低，花式又全。好像确实很难抵御。

方局长继续道：“一旦全息游戏横空出世，人类有限的自制力在持续的强烈快感面前，将毫无阻挡之力，别说太空移民，就算原地移动都很困难。可以说，这种科技出现的那一日，就是世界真正的末日。”

周夏好奇道：“真这样的话，政府为什么不全面取缔游戏？”

方局长感慨地说：“虚拟的快感早就根植人类文明深处，比如戏剧，小说。游戏仅仅是它们的延申，是互动性更好、体验更强烈的小说。再说，我们不能因为一样产业有预见中的危险，就提前令它自断臂膀。设计那些游戏的科技公司，不少都是缴税大户，关系到不少人的就业，即便是执政官也不敢对他们轻举妄动。”

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

方局长观察着周夏的反应，又道：“哪怕视觉和听觉能通过电子设备传递，嗅觉、味觉和触觉还不行，全息游戏设备还缺关键一环。不过呢据我所知，很多商业机构都在秘密研发人工感官，人工的嗅觉和味觉装置已有初步雏形，电子皮肤的敏感性已超过了人类。”

周夏不由自主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方局长咧嘴一笑，看上去很不怀好意。

他试探道：“如果牺牲你一个，拯救千万人，能接受吗？”

周夏问道：“为什么选我？”

方局长点点头，解释道：“打个比喻吧，有的人善于深度思考，但是记性特不好，有的人则相反。前者是操作系统，后者是是数据库。每个人天赋不同，显然你的传感器更敏锐。我敢说等你五感打通，第六感就会更敏锐，目前这个阶段，你还处在一个尚需激发的混沌状态。”

周夏做了个难以置信的表情，又有点害怕，身体朝后猛然一缩，道：“众生平等，别妄想说服我献身！”

方局长笑了，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

他不徐不急道：“看中你的并不是我们，而是那些科技公司、游戏研发机构，它们觊觎你的肉身，是将来会令你深陷身陷囹圄的真正反派，我们只是想保护你而已。”

他说话的样子和语气，虽有些虚张声势，但也噱头十足，好像潜伏在暗处的疯狂科学家们，随时随地会把周夏捆起来掏心挖肺。

周夏倒不是说怕谁惦记自己，只觉得他的话给人的感觉就像蒙面大汉在说“我知道你有兜金币，但我一点也不会惦记”，或者像房东在说“放心住吧，我一定不会杀房客”！

方局长明白今天的信息量对少年而言实在是太大了，对方需要些时间来消化。

他拍下周夏的肩膀：“要不这样，咱们一起合作，你随时向管理局提供自己的行踪和生理数据指标，以供我方参考。作为回报，我方会保护你和全家人的安全，前提是你必须休学一年。”

这哪里是合作，根本就是命令，更近似于威胁。

而且，休学一年？

见周夏眼中流露出质疑眼光，方局长微笑道：“已经给你办理好了休学手续。”

原来他早就成为赌桌上的一粒骰子，正被人装在罐子里，上下左右随意地摇晃。

周夏强压着怒气道：“帮人帮到底，不如也给我发点生活费，不然我休学后还得想办法赚钱糊口。”

方局长眯起眼，摆手笑道：“不不不，管理局眼下穷得连车子都要朝警局借，这笔费用真没有预算。”

周夏忿忿地想：无耻的官僚，糟老头子坏极了。

他胸腔中涌动着，憋屈着，克制着某些呼之欲出的情绪，它们翻滚，爆发，最终在爆炸前忽然平息。

憋着恶气就该撒出来，可是倘若真如对方所说，全家人的安全将来都要仰仗人口质量管理局，他又怎么敢当场发飙呢？

他也许能飞快地解决老师留下的数学难题，却不可能在阅历尚浅的时候就洞察世道人心。

临走前，方局长叫人为他的手腕套上一只手环，叮嘱道：“不要拿下来，否则我们立刻就会知道。这里有SIM卡，极端情况下也能联系到我们。祝你好运，小伙子！”

等周夏走出管理局大楼，才发现来接自己的既有老周，也有姑姑和表妹。

老周一直等到儿子坐进副驾，才道：“上面和我打过招呼，今天的审讯不会有任何不良记录留下，更不会影响你的档案。”

周夏苦笑道：“还得谢谢他们？”

表妹尽管很想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最后还是被周大花用眼神制止住，小姑娘只好从后排把哥哥的手机递上。

周夏这才发现满屏都是埃尔斯“生命体征正常，飞行器按照计划驶向火星”的新闻推送，每篇新闻都搭配了他身穿宇航服的照片。

镜头里的教授或坐或躺，俨然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

周夏使劲摆了下脑袋，他从不怀疑自己，但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接二连三的怪事。

他转身问表妹：“小美，你有第六感吗？”

“有啊，每当我出门觉得怪怪的时候，后面都被证明是忘带了某个东西！”小美道。

周大花插嘴说：“忘了带脑子吧。”

周夏的家附近有个水库，以前他常去那里钓鱼，钓出来的小鱼即使不怎么放调料，烹饪出来也异常鲜美，他小时候还以为世上所有的鱼都是这种味道，等到后来吃到饭馆里的鱼，才发现多数鱼肉都有种土腥味，不管放多少的调料，都有那个味。

只有一种情况下，他吃不出来鱼腥味，那就是生病或者心情不好。

现在他就是这样的情况，感知能力全面下降，整个人就像被全面封控，对环境的敏锐度降到了最低。

尤其是最初休学的那几天，他犹如身处荒野，哪怕是安静的夏夜，也经常听不见任何杂音。

那些在夏夜里早就熟悉的空调外机声、鼾声、收音机声、电视声、炒菜声、说话声、机动车声……都统统消失了。

天线宝宝的线好像被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