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立即听到回音，凌青岁四处张望。
半晌，前台后才传出悉悉索索的动静，随后一个人从后头钻出来。
那人凌青岁下午见过，是被吓得一身萦绕阴气的店小二长和。
“诶啊……好。”长和扶着东西爬起来，气息弱弱地答道，“两间房，客官请随我来。
“公子，要不还是一间房吧。”走了两步，危宥年提议。
“诶……若是能够将就，不如就一间房。”长和在前头停下脚步附和。
“有什么说法吗？”凌青岁问。
“如今咱们客栈是真不太平，就这几日，每日夜深了都有……都有……一些东西作祟。”长和想到什么，眼神飘忽涣散，双腿眼见着又抖动起来，“所以啊，我提议这位公子不妨听了那位公子的建议，就要一间房，两人抱团挤挤算了，正好你们二人是同行的，也相熟。”
凌青岁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听到长和的话，考虑了一会，他改口道：“也好。”
长和点头应下，转回身继续往前带路。
往上走了几级台阶，凌青岁又问：“所以晚上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闻言，长和脚下冷不丁绊了一下，磕在台阶上，步子略微一顿，而后又往上走，“我……我没瞧真切过，只知道，是，是，红红的一团影子。”
“她会唱歌……不，说是唱歌又算不上，更像嘶吼吧。”
走到了房间，店小二引他们进去，走之前，他嘱咐一句，“客官晚上一定关好门，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最好也不要出来。”
“这客栈里头的东西……如今我们也道不明白了。”
凌青岁正打量着内里的陈设，闻言转头看向长和。
门缝逐渐关紧，两条竖线之后，长和的面色忐忑，一片晦暗，像是笼罩着重重乌云，相较于下午凌青岁见他的模样，如今更加慌的没神。
他瞧见凌青岁的视线，眼帘垂下去避开，眼睛眨了眨，胸腔轻微上下起伏，蓦然叹起气来。
很轻的一下。
长和一直给凌青岁一种憋闷着，心眼嗓子五脏六腑都被绳子吊起来的感觉。
他刚刚的叹气其实也不轻松，就像稍稍将吊起来的心眼嗓子五脏六腑给松绑了一瞬，而后又立即收紧了绳头。
门关紧之前，长和抬起眼皮，最后朝里面望了一眼。
最后定下的眼神很是耐人寻味，在大片的慌神之中，似乎隐隐留着些歉疚和冷静的认命。
凌青岁蹙眉，眼神一凛。
“啪嗒。”
门关紧了。
-
凌青岁独自跪坐在榻上，思索了半天长和最后的眼神。直到危宥年给他倒来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轻唤他一声“公子”，凌青岁才堪堪回神，才反应过来他如今正与日后要将他抱在怀里低头猛啃的人独处。
凌青岁脊背发凉，瞬间打了个颤。
他很快地又缓过来，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而后拿起茶盏，轻抿一口茶水。
长和那边，如今给他的线索就只有那么多了。
凌青岁再怎么思量，也无法得出其它的东西，所以凌青岁当机立断，决定先将长和身上的疑团放一放，等夜半午时这客栈里头的“邪祟”出来，他再好好地仔细琢磨。
至于现在……
凌青岁装作无意，余光瞟向一旁端正站着的危宥年，食指在瓶口摩挲。
如今他若是继续扮丑吓唬危宥年，且不说能不能成功，万一扮丑扮得太认真误了事可不好。
凌青岁又捏着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是温的，滚过喉头，叫凌青岁觉着很是舒畅。
也就是这一刻，凌青岁的思路被打通，他咽下茶水，满足地叹口气，眼神顷刻转换，变得慈爱，看向一旁的危宥年。
危宥年不明所以，只觉得周遭一股怪异的氛围笼罩而来，让他稍微有些不安。
凌青岁放下茶盏，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对面，冲危宥年微微一笑，“阿年，坐。”
照理来说，凌青岁邀他一同坐下用饭喝茶是很寻常的事情，只是现在，危宥年总觉着哪里有些怪怪的。
总觉得……凌青岁在对他打什么奇怪的主意。
虽说不上是要害他，
但……好像又差不多是那个意思。
危宥年不安地低头确认了一下凌青岁手指的地方。
没什么不对劲，凌青岁刚才甚至没有接近过那里。
危宥年这才慢吞吞靠过去，拘束着跪坐下去。
凌青岁见了，又是慈爱地一笑，一点头。
“公子，有什么事吗？”危宥年实在是不习惯凌青岁这副模样，忍不住心中的忐忑，直接问了出来。
“没什么事。”凌青岁笑着说，“只是今日月色正好，我想与你谈谈心。”
“谈心？公子要谈什么？”
凌青岁缓缓开口：“《诗经》有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终有一日，我相信一定会有一个女子，她脚踏七彩祥云，从天而降，走到你的面前，叫你辗转反侧寤寐思复。”
“为了你日后更好的辗转反侧寤寐思复，今日，我们就来说说历史上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不如就先说孟姜女哭长城吧。”
凌青岁清了清嗓，慈爱的眼神中闪烁出几点坚定，紧盯着危宥年茫然的双眼，在心里头暗自陶醉：阿年，你未来的儿女双全，就交给我吧！
发觉有些不对劲，凌青岁笑意凝了一瞬，脸上闪过青白两色，心里的声音重新开口道：阿年，今日就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美好的男女之情！
嗯，
没错。
凌青岁表情回归正常，开始给危宥年灌输爱情故事，“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女子……”
……
烛光被凌青岁衣袖带起的风刮得一闪。
桌上的灯烛已经燃了一半，融了的蜡水滴落在桌上，干涸成白色印子，一旁，凌青岁肘尖顶在桌上，手抬起来撑着头，虽然有些口舌发干，但他努力咽了咽几乎没有的唾沫，润了润喉头，便继续道：“那女子日日站在那里等候，于是后来啊，她化作了一块望夫石。”
“哈……欠。”
凌青岁今日奔波了一天，现下已是有些撑不住了，困意泛滥，眼睛干涩。
好不容易又讲完一个故事，凌青岁稍微眯了会眼，而后又睁开。
想到今晚他从孟姜女哭长城讲到花木兰替父从军再讲到望夫石，中间还穿插了不少歌颂男女爱情的诗句，还自己遣词造句颂扬了女子的美貌美德。
他觉得现下是时候检验一下成果了。
凌青岁抬眼看向危宥年，懒洋洋问，“阿年，如何，这样的女子，值不值得被好好疼爱好好珍惜？”
“值得。”
听到自己的教导颇有成效，凌青岁嘴角翘了翘，一瞬也来了些精神，紧接着他又问，“值不值得你给她买胭脂水粉，绫罗绸缎？”
“值得。”
凌青岁听完又是精神一振，他坐直起来，“那值不值得你洗手为她雉羹汤？”
“值得。”
凌青岁兴致更高，话不过脑，扬声问，“那值不值得你八抬大轿将她迎娶进门，敬她爱她，一辈子不负她？”
那边应和的声音突然停了。
凌青岁冲上头的兴致戛然而止，他正眼看向对面。
危宥年依旧端正坐着。
凌青岁回想了一会，发觉今晚危宥年好像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坐着，没有打呵欠没有歪斜身子，就那样耐心地听了一晚上。
危宥年的眉眼生得凌厉，很有气势，如今浓眉墨瞳里投过来的眼神却是清凌凌的，温润从其中细细流淌出来，灌向凌青岁，接着他两片薄唇启开，“值得。”
值得。
凌青岁一瞬愣了，心间蹿过一阵酥麻。
这两个轻飘飘的字怪的很，居然越过凌青岁身上那么好些厚皮肉硬骨头，直直敲在他心上，引起阵阵回响。
他感受到自己心里生出了一根弦，危宥年声音一出，气息一过，那弦便无端地被拨动，颤了两下，发出清脆一声鸣响。
他讲不清楚这一切是危宥年的目光做的，还是他那句值得做的，又或是凌青岁他自己目的达成心愿得偿的结果。
他赶忙垂下眼，眼睫扑闪几下，心脏莫名其妙往下跌沉。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觉着自己很怪，怪异之外，好像还有些发闷。
就是胸口那里，胀胀的，闷闷的。
好怪，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凌青岁将手反扣在桌上，指尖轻轻抠动突起的木碴，他问：“所以阿年，你如今是有喜欢的女子了吗？”
……
危宥年喉间轻轻闷哼一声，听起来温柔极了。
“嗯。”
凌青岁喉头涌上些东西，他咽下口唾沫，连带着将心间鲁莽上窜的莫名奇妙的情绪一同强压下去，“那，她……生的好看吗？”
……
两人相对而坐，凌青岁低头看桌上的木头纹理，危宥年视线死盯凌青岁。
橙黄火烛成了楚河汉界，横亘在两人之间，似是再也越不过的鸿沟。两岸的风卷得比河流还要猖獗，只是两岸相隔，唯见河水汤汤，风的声音，都隐没在其间，杳无音讯了。
在凌青岁看不到的地方，危宥年全身都绷紧着，拳头攥紧，眉头皱紧。他似乎在挣扎犹豫些什么。
一阵细微的风吹过，烛光一闪。
危宥年最终做了决定，他松了眉头，也松了拳头。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正要答话……
“伊呀呀呀呀……有我一人，在水一方……一呵呵呵额，蒹葭蒹葭，苍苍苍苍……有我一人，在水一方，嘶嘶嘻嘻嘻。”
危宥年没来得及糊弄，凌青岁没来得及得到答案，屋外突然响起一道尖利嘶哑的女声。接着杂乱无章又气势汹汹，如同前来催魂索命的拍门声脚步声渐近。
这嘶哑唱歌声一起，客栈其它方向蹦出住客害怕的惊呼叫嚷。
或许是没有得到回应的缘故，那叫嚷短促几声，便彻底消停了。
窗外一道阴风刮过，呼啸呜咽着，撬动尚未关紧的窗户砰砰作响。
一刹间，风泣人叫，鬼气横生。
楚河汉界猝然崩塌，两人聚精会神注意门外动静。
凌青岁猛然抬头，与危宥年对视一眼。
两人眼中已然敛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今坦然得很。
危宥年随即会意，捞起身旁的剑站起，快步挪到门边贴门站好。
凌青岁也起身拿起自己的沉舟剑，一手握住剑柄，蹑手蹑脚挪到门边，蓄势待发。
屋外窗后，一道矮小的身影僵硬地在走廊上飘走，似是鬼魂无脚一般。
伴随着它的接近，门边窗上飞溅起血印子。
眼见着它就要到房门口。
凌青岁指了指门口，对危宥年一点，示意他抓住机会开门。
危宥年明了，点了一下头。
两人便齐齐将注意力放到门外的鬼影身上，呼吸屏住，双目睁大。
在那血印子溅上门的那一刻，危宥年推门跳出去，伸手要去攀住鬼影的肩膀。
那鬼影却狡猾地一躲，身上的红嫁服甩起血滴，溅到危宥年的手上。
危宥年急了，拔剑向前欲刺。
凌青岁突然闻到什么味道，鼻尖微动，伸手握住危宥年的小臂拦住他。
那血红身影抓住机会向前飞窜，行至楼梯口停了一会，随即一捧鲜血如瀑落下，前台立即响起长和要命的惊呼。
“救……来人，救命啊！”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啊啊啊啊啊啊要死了，别搞我，别搞我，去找他们，去找他们啊！”
“不是我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啊！”
危宥年抬腿要追。
凌青岁看着那身影往反方向跑，抬手按住了危宥年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