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宇就那么在床上消磨了几天，到最后，她睡得周身发软，骨头酸痛，才挣扎着从床上起来。

她每日在沙发上歇歇，时坐时躺，边上搁一杯热水，闭目听些广播节目，有唱流行歌曲的，有演小品的，还有财经人物访谈的。偶尔几句入耳的，大多数时候，她脑子里在想别的。

同事都知道她休假，第一天仍有不少人同她联系，到后面，她干脆不上企业微信，三四个电话里，挑一个接，慢慢的，找她的人少了，她也几乎不想工作的事。

要销假的前一天，她从洗手间的镜面里认真打量自己。脸上干枯，不复往日的水润，头发毛躁躁的胡乱散在肩头，嘴唇干得起皮，眉毛没有修剪，溢出一些杂毛。她徒手拔掉几根眉毛，用修眉刀微微调整，好好地洗了把脸，涂了精华油，擦了面霜。

回君乐上班后，得找制作人谈谈......于晓宇在记事本上写写画画，写点什么又划线杠掉，她要合上本子时，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不待她开口，对面急急地说道：“嫂子，我是小李，陈总这边出了点事，现在在医院......”

于晓宇脑袋嗡嗡地响，小李后面说什么，她听得一知半解，只知道陈端方在项目现场出了事。挂断电话后，她定定神，第一时间买了最近一个班次的高铁票，往行李箱塞了几件衣服，急忙慌地奔去了车站。

上车后，她重新给小李打电话，探听具体细节。陈端方这次出差是为着一个古村落改造项目，这个项目他先前提过几嘴，他的团队准备多时，于晓宇多少了解一点。

从小李断断续续地讲述中，她得知这个项目占地很广，一些村民的耕地和林地被征收，原本地产公司需要按时支付农户土地补偿和青苗补助等费用，据说地产公司因账户资金紧张，费用一直没能兑现，引发村民极大不满。项目动工以来，陆续有村民来现场讨钱。前几日还好，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们言辞激烈，闹到最后竟然动了手。村民的目标本是地产公司一个领导，陈端方恰好站在他身旁，他上前劝架，一片混乱中，村民手中挥舞的铁锹落在他头上。

“嫂子，陈总受伤后，我们立刻叫了救护车，医生已经给他做完缝合手术了，也拍了头部CT，说是基本没什么问题，就是要在医院休养几天，再观察看看。我看他一个人在病房里，护工肯定没有嫂子你贴心，就自作主张给你打了电话，陈总他还不知道呢。”

“谢谢你，我还有几个小时就到，辛苦你帮忙在医院看着，我下了高铁就去医院。”这个小李是陈端方公司的一名设计师，她有一阵经常去他公司，同他们几个同事吃过两次饭，他大概就是那时存的她的手机号，不意这会儿派上用场。

正是饭点，车厢有人来回走动，拿着泡面桶去接开水，去餐车买吃的。于晓宇也跟着去了餐车，拿了一份豪华版的盒饭。她得多吃点，让自己显得有精神些。

吃罢饭，她以手机当镜子，从随身化妆包里掏出粉饼、眉笔、隔离等各色彩妆用品，在脸上细心修饰，最后用口红抹了一遍嘴唇。

夜幕降临，列车飞速前进，一个隧道连着一个隧道，手机信号微弱。于晓宇将车窗帘子打开，窗外偶尔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阡陌交错其间，荒林旁矮小的植被幻化成隐隐幢幢的黑影，一闪即过。

她一刻未眠，在九点三十多下了车。

火车站离医院不远，打车不过十来分钟，这个川南小城的晚上，街上行人不多，司机拐几个弯就到了。

医院背靠一处高耸的山坡，凭着四周的灯光，山坡上不甚繁密的树木隐隐在望。一条宽阔的河流和医院仅一条大马路之隔，河面寂静，河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仿佛在诉说着无言的心事。

于晓宇迎着亮光进了一爿仍在营业的餐馆，点了三个菜和米饭，分成两个包装盒打包。她拎着盒子，踏进了医院的大门。

陈端方睡熟了，小李在他床前的矮凳上坐着，低头玩手机。于晓宇静悄悄地走上前，小李从板凳上直起身，刚要张口打招呼，她挥挥手止住了。她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份饭食和筷子，和小李一道出了病房。

小李表示吃过了，于晓宇仍把饭盒给了他，“再吃点吧，熬夜辛苦。”

她问了问陈端方这几小时的状况，吃过饭没，中途醒过几次，精神如何，然后催促他回宾馆睡觉，说她这几天都在，他不用再过来。

陈端方头发剃得很短，脑袋上缠着一圈纱布。他睡得沉，两只手搁在被子外面，于晓宇轻手轻脚地帮他掖掖被角，手放进被子里。

她坐在矮凳上，一双眼睛定在他身上，动也不曾动一下。

陈端方醒来，一眼瞥到于晓宇。她头上戴着一顶咖啡色的帽子，头发好像长长了些，斜斜地垂在耳朵后延，上上下下一身黑，那条惯常戴着的围巾不见了，脸看着倒还白生生的。

两人就那么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没说话。

良久，于晓宇垂下眼角，摸摸旁边放着的饭盒，问道：“你饿不饿？这里有饭，我去看看旁边医生休息室有没有微波炉可以借用的。”

陈端方不做声，她端着饭盒出去了，不到几分钟，又回到病房。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坐好，担心碰到他的头部，她两只手几乎半抱着他的上半身。饭盒里除了白米饭，还铺着一层上海青和瘦肉丸子，于晓宇拿着筷子，一点点往他嘴里送。

“等你好了，再吃辣的，先将就下。”

夜深人静的病房里，只听到陈端方咀嚼食物的声音。

他吃完饭，于晓宇给他擦拭嘴角，又去开水房打了一壶热水，把水杯装满，毛巾打湿，将他的脸和脖子好好洗了几遍，两只手也各擦了一遍，手指缝都没放过。

“吃完饭歇会儿吧，先不要睡，医生说头部受伤了，头几天天睡眠时间需要控制，一次不能睡太久。”

“你回宾馆休息吧，我单独住，那个房间现在没住人。”陈端方说了俩人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我不去了，和医生借了躺椅，就在这里歇着。”

“躺椅怎么会睡得舒服？你来了，你爸妈怎么办？”

“他们回去了。”

“怎么就回去了？我和你妈说让她多陪你一段时间。”

“......不用了，不需要了……”于晓宇说话间踌躇片刻，她将水杯送到陈端方嘴边，“你养养精神，少说话。”

陈端方将水杯推开了，他语气低沉，缓缓说道：“我被人砸到的时候，头晕目眩，眼睛看不清人脸，站都站不稳。我那时就想：幸亏我没有坚持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万一我成了傻子废人，不在了，害你当了寡妇，一个人孤苦无依的，还带着个孩子。我小时候没在父母跟前长大，我都觉得遗憾，要是我不在了，你们的日子有多苦，孩子也会很可怜......”

于晓宇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拉过陈端方的左手，紧紧攥着，“不会的，不会有这样的事，你不要胡说......”她泣不成声，泪珠滑落下来，啪嗒啪嗒滴在陈端方手上。

陈端方欠过身子，想要帮她拭泪，他动作幅度过大，牵扯到痛处，只得又坐回去。

“我后来想留下孩子的，去医院检查，孩子停止发育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一直拖延着不去复查，也不按医生嘱咐吃药......我不知道会这样，如果早知道......”泪水糊了于晓宇满脸，她越说越难过，眼泪止也止不住。

陈端方挪挪身子，空出一块地方，他温声说道：“我过不去，你坐上来吧。”

于晓宇抹了一把脸，脱掉鞋子，温顺地坐在一旁，陈端方伸出指腹，将她的眼泪揩净。

眼泪不停歇，越揩越多。

沉默良久，陈端方哑声道：“他很乖，知道你很难做决定，自己就偷偷地回去了，不让人操心。”

于晓宇心里又是一酸，她紧紧咬着嘴唇，嘴皮子都咬破了，一股浓烈的腥甜味。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现在不是要孩子的时机，要不然他怎么会匆匆地来，匆匆地去？这样也好，没有后顾之忧，你做什么都是自由的。”陈端方将被子往于晓宇身上搭一些，“坐车很累，早点睡吧，小李拿过来的行李里面好像有一床被子，你看看。”

于晓宇摇摇头，从床上下来，翻开床头柜旁边的行李袋，里面果真有一条绒毯。

“就是这个，你来睡床上，我睡躺椅。”陈端方将被子掀开，眼见着他要坐起来，于晓宇把他摁住了。

“不要，你受伤了，头不能乱动......”

她重新扶着陈端方，慢慢协助他躺平，她再将躺椅摊开，搭上绒毯。熄灯后，她小心翼翼地将身子裹进毛毯里，不发出一点声响。

两人在寂静的夜里各踞一隅，谁都没再讲一句话。在这漫长的黑夜里，他们寂寥无言，默默地等待着清晨的第一缕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