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入万鬼同哭之境，周遭被衔月的辉光所迫，并无一物敢向前靠近二人。

“接下来得进万鬼同哭了。”温遥把衔月收回来，用手蹭了蹭剑锋，微微有些血从被划出的一道伤口，她伸出手，看向盛知临，“过来。”

盛知临未动。

“我能保护好自己。”他对她摇了摇头。

温遥微微歪了头，蹙了蹙眉，若有所思，然后轻轻撇了撇嘴：“好吧。”

“你说你自己在这待了一百九十八天？”

温遥想着这人反射弧怎会如此长，正不耐着，回头却看见盛知临左手捧着那团鬼火，右手拿着他那柄剑，很执拗地站着，似乎她不给他个满意的答复，他就不会走一样。

“一百九十八天。”她扫了他一眼，“因为我无恶不作，被罚了整整九个九十九天，第二个九十九天结束后我趁着鬼窟大门打开，偷跑出去的。”

“然后遇到了我阿姐，她把我带回宫的。”

她没说假话，在跑出去的那天，她终于撑不住倒在了行道旁，也就是那时候她被鄢月捡到，被带进了鬼王宫里。

可有一点她没说实话，她并不是因为作恶多端才被罚进来的。

她进鬼界那年十四岁，又哪里来的恶可做。只不过凭着这副人类的身体，实在是无法通过鬼界之门的审判罢了。

是啊。

温遥忽然间深呼吸一口气。

为了染上鬼气，为了换一条路进鬼界，那年十四岁的她，偷偷跟进了鬼窟之门，以普通人类的孱弱身体，在鬼窟待上整整一百九十八天，然后再逃出去，然后再瞒着全鬼界，以一副仍旧是活人，却浸润了十足的鬼气的身体，走上鬼王之座。

再次回到这里，她总算又想起自己这一身鬼气，究竟来自哪里了。

鄢月带她回宫的时候，早就察觉到了她身上若隐若现的活人气息，也知道她是为了保命才来到鬼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来到鬼界，居住于鬼界，就没有人会再怀疑她是活人，也没有人敢再觊觎她。

温遥最一开始总以为自己只不过是鄢月闲来无聊豢养的宠物，毕竟鄢月知道自己是个活人，但她是鬼王，所以温遥想不出为什么鄢月不将自己打出鬼界，或者彻底将她变作鬼——那只是鄢月动动手指的事情。直到后来鄢月教她如何动用自己身体中的灵力，叫她用些小伎俩让别人看不出自己是个活人，她才察觉到，或许鄢月是真的想要保护她。

又或者，鄢月死在她面前的时候，鄢月在她面前魂飞魄散的时候。

又或者，小姜亦步亦趋地跟过来，将鬼王印放在她手中的时候。

她将替代鄢月，成为新一任的鬼王。她篡改鬼界正史，抹掉鄢月上一任鬼王的名字，换做鄢月的名字，再取代鄢月。以前的鬼王从不向外透露自己的名字，所以外界无人知道今日那廿七鬼王名叫鄢月还是温遥。

许是回忆时间久了，温遥拿着衔月的手一瞬间竟没支撑起它的重量，险些坠地。盛知临看过来，翕动嘴唇，问道：“要向前走吗。”

温遥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能留在原地呢。”

温遥抬眼看他：“你以为这里就真的安全吗？”

她说话总是这般没好气，盛知临倒也没多说什么，全然把她当成任性耍脾气的小孩：“为什么？”

“因为……”温遥似乎没想好怎么回答，眯了眯眼睛，“你回头。”

盛知临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去。

一片漆黑。

“看不见？”

温遥侧了侧头，伸手丢出一团明光，直直丢到身后那一团黑暗里。

这一次盛知临总算完全看出了当面对着万鬼同哭时，身后究竟是什么地方，那是石窟下的封印，不断有幽魂瞬刻擦过，连个残影都看不清，而温遥则连头都没回，径直向前走了。

但她丢出那团明光炸开后，那些鬼魂们明显陷入了一场骚动。盛知临有些头皮发麻，便跟着温遥向前走。

温遥回头看了一眼，瞧见他跟上，翘了唇角。

“万鬼同哭就在前面了。”

温遥话音刚落，面前的洞窟瞬间倒塌，在瞧见眼前景象的一刹，盛知临清楚地听到自己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不禁抓紧了手中的离魂，不动声色地开始向剑里灌入灵力。

温遥垂眼，捏了捏拳头。

“衔月。”

她轻声喊道，这次她没回头看盛知临：“开阵。”

白光四起，阴风猎猎。

盛知临眯了眯眼睛，抢身向前：“我来。”

温遥抬眼，没给盛知临一个眼神：“你保护好你自己就行。”

“那我随便杀了？”

温遥闻言，啧了一声：“随你，别影响我开阵。”

然后她终于将目光牢牢锁定在面前的景象之上，盛知临得了应允，掂了掂手里的剑，将左手的鬼火丢到肩膀上，冲入了面前的一片黑暗之中。

温遥蹙眉，看他背影远去，低头匆匆咬了一口手指，却没咬开，于是只能撤了左手，往右手手腕上划了一道。

鲜血蜿蜒而下，顺着衔月一路流到地面上落着的阵法上。

好疼。

她不禁暗骂道，这鬼界的咒法怎的一个比一个费血。

但当时鄢月教她的那些，其实没几个是鬼界的。她是至灵之体，自然是调用自身灵力来的更好些，那些鬼气反而会侵蚀她自身的力量。

这阵法成的格外满，许是因为留了一半的魂魄在外面的缘故。

盛知临并不拖后腿，可温遥也知道那区区鬼火不能给他太多辅助，最多算是些心理上的慰藉，盛知临倘若没那听声分辨方位的能力，此刻早就该被那些恶鬼撕个粉碎了。

好好的人，怎会夜盲如此厉害。

倒也不是她不想给盛知临些明光，只是那些恶鬼最厌明光，四周一片大亮，鬼群骚动，盛知临怕是会难以招架。

她将手指立在唇前，垂眸念着。

盛知临总算是解决掉了面前的最后一个扑过来的恶鬼，与此同时温遥的阵也总算完成了。

盛知临退后，跟温遥打了个眼色，撤身后退，引着后来的恶鬼一个个向前，温遥控着阵，待盛知临一只脚踏出阵面，便抬手：“放！”

尾音落下，煞气四起。

温遥则抱臂后退数十步，看着煞气升腾吞噬整个阵面以及上面的恶鬼，似乎有些忧虑地拧起了眉心。

“怎么了。”盛知临落到她身边，温遥才注意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张开了那副机械羽甲。

也罢，她心里盘算着，不然刚才怎么飞出去的。

这阵法效果虽好，但第一关就几乎要耗尽她半数之力，留在外面的那一半魂魄最终还是限制了她灵力的发挥，唯一的退路就是她带了那铃铛进来，至少还能再吊着她一条命。

更何况这阵法开的实在太慢，越往后能发挥的作用就越小，盛知临又是个半瞎。

这时她听到盛知临的声音：“快看。”

温遥抬眼开去，阵法煞气已经开始渐渐散去，远处已然出现了通往万鬼同诛的通道，这一关确实不难，当年她第一次进鬼窟的时候，在这一关只过了二十四天，等着过路被罚的小鬼们一个接一个被喂了恶鬼，看准了时机混过去。

那时候她哪有什么灵力可言，更别提什么鬼界的煞气了。更何况因为她自身的原因，煞气本就和她自身灵力相冲，这煞气阵都是用身上那铃铛转化灵力得来的。

其实要是用灵力阵，杀伤力硬是要更强一些，可当着这盛知临的面，自然是不能露出一点马脚的。鬼界的鬼，平时用用灵力可能是借神器之力，哪有用灵力开阵的？

盛知临见她许久没答，问道：“你煞气用的不顺手？”

温遥点了点头：“我生前都是用灵力的。我阿姐没碎我灵核。”

她想着自己之前介绍说生前作恶多端，便顺着解释起来。

“百多年前的事了，人界也有修仙的，只不过有人杀了我父母，封印了我哥哥，我便屠了人家满门。”

盛知临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不敢杀人吗？”

温遥眼角一抽，暗骂一句不好：“我……那是因为我阿姐不让我用杀招。”

“这阵但凡多加一笔，都是杀阵。”

她不服气道。

阵法最终归于沉寂，温遥便先行一步，踏过通道的第一层。盛知临跟在她身后，认真地看着她的神器：“衔月？”

衔月亮了一亮。

温遥没好气：“你喊它做什么？”

盛知临则舒展眉头笑了：“没想到真的会应我。”

“你听说过天狗食月吗。”温遥道，“这玩意儿就跟小狗似的，谁叫它都应，但只跟我，还有我认定的人。”

“你认定的人？”

“毕竟小狗也不是对谁都好。”

她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又是一片彻底的黑暗，温遥再次看见万鬼同诛的时候，心里默默算着，一百九十八天，除去万鬼同哭的二十四天，和万鬼同悲的九十九天，她在这里待了一共七十五天。

这里比万鬼同哭难过的多，比起万鬼同悲又根本不值一提。

鬼窟之门九日一开，现在已过去一日，剩下八日势必不能耽搁，不然就要等下一个九日之后了。她那时应待九个九十九天，理应无法走出鬼窟之门，只是那铃铛早让她身上浸透鬼气，护她出门，倒也不难。

鬼窟九日，其实并不只是九日而已，是要看里面的人有几分能耐，九日到底能否出得来，若出不来，不是一死，就是困在里面生生世世到魂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