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昏暗的一片，三足黑鸦垂直冲向水天一线，翅膀掠过暗潮汹涌的水花，它收拢整个身子，由头到尾闪出光滑的鳞片游入海中。此时它的形态已然化为一条十米长的黑色大鱼。这条鱼灵活的潜入深海，鱼尾一摆有力的甩碎了卡在海沟的沉船头，它在急切的追寻着什么，像是某一个人的踪迹，又或者是尸体。

海面渐渐透进一丝晨曦的微光，像是神灵慈悲的指引，循着这束奇异的光束，大鱼再次蜕形，这一回它幻化出了洁白透明的羽翼，柔韧修长的四肢和一张人类女孩的面庞，在海底幽鸣中全身上下只保留了发色唯一的黑。她漂浮在深海，水珠凝结在她的羽织上，光束照来，像一串串晶莹的灯泡。

穿过珊瑚礁，小丑鱼好奇的跟随着她，在四周不停游曳穿梭。水母的触手轻轻卷起她一缕黑发，亲昵的依偎在上面，好似头顶戴了一圈有趣的发冠，时而有更调皮大胆的，飘向女孩紧闭的双眼，去逗弄那卷翘浓密的睫毛。光在移动，海水推着女孩飘向光的方向，她的羽翼在一个瞬间轻轻张开，眼角的水母受惊的扭动着触手快速逃开。

在女孩凝视的那片海草里，有一个纯白的小人，他全身发光，小的能让女孩单手捧起。小人躺在她的手心，十分安静，她像是捧起了一块冰，寒意迅速从手心蔓延，很快冻僵了她的一只胳膊。可是她不能放手，她扬起羽翼，簇簇而落下一片柔软雪白的羽毛；她仰着脑袋，顺顺而滑下一缕坚韧黑亮的发丝；她鼓起心口，扑扑而涌下一滴粘稠红郁的血滴。

羽毛裹着这个冰冷的灵魂，发丝牵挂着人世浓重而滔天的思念，血滴不与海水相融，像泾渭分明的生死交界线。看来大海不接纳亡灵重回人间，指引的光束也随之黯淡了下来。女孩决意奋力一搏，她将那个纯白的灵魂浸泡在血滴中藏进了自己的泪窝。泪的咸，血的腥，这伤心断肠人的咸腥组成了溺毙人的海。

你为了我，从云颠坠落到亡灵海。

三足黑鸦，十米黑鱼，白色天使，这三次化形，皆拼尽全力。

背翼逆羽，生命发丝，心口纯血，这三次赎救，已竭尽心血。

姝容，你的泪窝很浅，却稳稳盛着21克灵魂，回到人世间，渡我还魂。

七魂六魄只回了一魂两魄，其他的都在你这里了。

你问我，棺材里躺的是什么。

柯沉招手，来呀，我已经这么坦诚了，你自己来看好不好。他温柔的摘下垂在树枝的那一枚小小鲜脆的樱桃，随手掷向看守棺材的那天青色的巨蛇，“你走开些，吓到我的好姑娘了。”他语气缱绻，款款呢喃。巨蛇昂起头颅，里面的蛇芯如闪电般钻出，一口吞食掉了那枚樱桃，随后很听话的蹭蹭程姝容的小腿，乖乖游到了远处。

程姝容已经是僵死的状态，她以为自己死了，一睁眼就身处黑暗的洞穴里，巨蛇硕大的眼珠子直直对着她的脸。惊惧全生，她以为自己去了地狱，罪念深重，死了也要被蛇咬碎全身，葬身蛇腹。她已经吓僵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巨蛇伸出分叉的蛇芯，舔着自己的全身。

可是这条蛇光舔不动口，更加剧了折磨，潮湿温凉的蛇芯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程姝容涌出眼泪，回顾着自己的一生，想着自己罪不至此，死了也得不到痛快，她呜咽着掉下一串又一串泪珠，全被那条蛇芯一卷，吞到了肚子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柯沉突然出现在了前面那个棺材上，他像是累极了，什么也不避讳，就坐在了棺材盖上。他的语气轻轻的，“姝容，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我死过一次的事实让你这么痛苦，痛苦到宁愿忘记你曾经勇闯亡灵海，将我的灵魂藏进你的泪窝，带回人世吗？”

他这一声发问，带着浓烈的怨怼，“原来你我皆是被时间愚弄之人。”

柯沉看着她无名指的戒指，神色扭曲，不可遏制的整个人像是游戏画面中被打败的npc,身形由实到虚，渐渐破碎了半个身子。先彻底消失的是他的左臂膀，心脏跳动的那一半胸膛，再是虚化了的手指边缘，微微闪着白光。

不被你需要的这个存在，被四维宣判，即刻消散。

缠在程姝容脚边的蛇瞬间僵直了身子，沉重的身子在地上发出轰隆隆的重声。它的尾巴甩过棺材盖，给砸个四分五裂，方阔宽直的棺材内部躺着18岁的柯埃达。程姝容看到那张还带着些许稚气青涩的少年郎面庞，噩梦与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18岁的柯埃达，一直留着置气时冲动烫的蓬松细密小卷，远远看去，卷翘的发丝像个蒲公英在风中颤颤飘摆。

18岁的柯埃达，十分叛逆，在左边耳骨打了一个爱心洞口，成天带着一颗小樱桃耳钉招摇过市。

18岁的柯埃达，眉骨间总刻着另人生畏的暴戾，可是他爱扯开嘴巴毫无顾忌的笑，即使睡着了脸上都带着笑纹。

程姝容面无表情，一步一步向前挪步，她看着随着棺材盖甩到大蛇尾巴上的小半个柯沉，茫茫然下她无知觉半蹲，垂在下巴的眼泪砸过他虚幻的身子。

时间在泪落下的那一刻，慷慨的停止了四维的抹杀命令，这个在蛇尾巴上的柯沉像是大雾散去，这才露出了真容。蒲公英般毛茸茸的卷发，耳骨上碎了一半的樱桃耳钉，还有残存着的那能割伤人的暴戾。柯埃达挑起嘴巴，大大的笑着，悲伤却刻骨的一览无遗。

躺在棺材里湿漉漉被水泡发了的柯埃达，眼前这个笑着笑着长回了手脚低下头的柯埃达，前一刻还跪在地上信誓旦旦要娶她的柯埃达......

程姝容走到棺材前，很仔细的端详着那具死尸，就算被水泡发了，你也是最英俊的，埃达，也许我现在被绑在0371号病床上，被喂了很多很多小白片。

素白结婚了，我在她婚礼上看到你啦，那个时候我就疑心自己精神病又重了，原来我早就发疯啦，现在这一切都是我的梦吗。

我太想你了，瞧啊，我幻想了一个多威风的世界，我有神力，我能轻而易举的救回所有人。可是这个梦也不好，太残忍了，你能不能对我好一点，现在就醒来，变回那个强大成熟，穿着西装，心口破了个大洞，还能笑意盈盈不顾全世界来向我求婚的柯沉呢。

这既然是我的梦，我不允许有这样的结局，我们同生共死。

我不能再承担的起失去你的心碎了。程姝容平静的想着，然后一跃翻过冰冷的棺材，抱着她年少死去的爱人，脸贴着脸，鼻尖对着鼻尖，双眼带着眷恋，渐渐阖了起来。谁也别想打扰她，反正我疯了，你扯我头发也没用。

柯埃达蹲在棺材上，一下又一下很有耐心的扯着程姝容散下的长发。在扯到第7下的时候，程姝容暴躁的原地挺腰坐直“烦死了，你这个死鬼，你给我躺回棺材，附身，立刻抱我。”她气的胸脯一喘一喘的，手心毫不留情捏着身边那具尸体的左耳朵。柯埃达委委屈屈跨了进来，依偎在程姝容怀里，双手紧紧环抱着她“傲天，三个人在一个棺材里稍微有点挤。”

程姝容手心掉落了半个樱桃耳钉，她继续生气“都说不要选琉璃材质的了，琉璃易碎小学生都知道！”

“都怪海浪太大了啦。”埃达蹭蹭她的下巴讨好状。

“闭嘴闭嘴，这是我的梦，你的嘴巴是用来亲人的，知道吗！”她好凶的，掐着柯沉后脖颈的那道蜈蚣长疤，眼睛都不眨就开始瞪人。

这回柯埃达是真的笑了，他带着些许羞涩，凑上去后，庄重而严肃亲了亲她的唇珠。

“傲天，别怕，这不是梦。”柯埃达抚摸着她额际被汗濡湿的绒发，“你眼见即为真，这不过是时间的恶作剧，现在的我正处于18岁的时间线。这里是一处虚无之地，我们在四维里。”

“……”程姝容明显摆出一副你看我相信你吗的不屑表情，她低头看了看身边湿漉漉冷冰冰的尸体，随后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柯埃达的太阳穴“请问你现在是死是活？还不麻溜的给我滚进去，你现在是一个幽灵唉知不知道？”

她的手指透了过去，是一种穿进果冻里的奇妙触觉，她一狠心就整个手掌穿了进去做恐吓状“再不借尸还魂我掏你脑干！”

一时间有点啼笑皆非的埃达晃了晃脑子，穿在他脑壳里的手还没有伸出去，灵异效果异常！

那条大蛇头抬了一下，程姝容居然奇异地在它眼神里看出了一丝小孩子般天真笨拙的好奇。她赶紧把手拿了出来，现在心里也不害怕这条蛇了，看久了也还眉清目秀的。大蛇很通人性，它扭扭身子又贴了过来，尾巴还冲程姝容比了一个爱心。

“那条蛇其实也是我。”柯埃达招了招手，“看来每一个我都很喜欢你呢，傲天。”他对待这条蛇的态度很亲昵，蛇也很温顺，它真的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将它巨大的头颅靠在棺材边上，好让人能够手去逗弄。

程姝容已经决定从此刻开始享受这个梦境，梦嘛，都是离奇而光怪陆离的。发生什么也不意外，程姝容多贴贴你18岁的小男友吧，到了25岁的时间线上，他变得不那么可爱了。想到那个跟她一起躺在血泊里的柯沉，她不禁摸摸自己的脖子，我现在还在做梦，代表我还活着，那柯沉不会死的。她一遍又一遍强烈的暗示着自己，又有些心神不宁的攥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

不，我不能再继续下去，我要醒来。外面还很危险，也许柯沉在等我，我不能再让他失望了。18岁犯的错，25岁绝对不能再犯，我要坚定的，一心一意，忠贞不移，光明正大的和他在一起。

她又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了，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空气，突然有了实体状，开始流动起来，那流速越来越快，逐渐泛起了一个又一个漩涡，气生水，水成海。等她回神时，这里一个阴暗的巢穴已然变成了汪洋大海。那具湿漉漉的尸体，在冷幽幽的下滑，而18岁的幽灵和那条巨蛇已消失不见。

幽灵的眼珠化成两个泡沫，漠视着15岁到25岁，这每一岁时间线上的程姝容：

发疯。怎么了？

在你起心动念的那一刻，世界将为你重塑，你选择了25岁的那个他，18岁的我，就在你这一念间，散了这亘久的努力，重回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