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张舍将最后一碗药递给张良:“公子,一切都准备好了,等你回来,我们就悄悄离开。”
张良看着那碗药,一时间没有说话,良久后,才喃喃自语道:“罢了,大概......也不会再见面了......”
小赵好见到张良,还不等张良开口,就拿过他手中的药碗,咕咚咕咚的喝起来,喝完后,将碗往旁边一放,兴奋的问道:“今日,我们再讲什么?”
张良看着笑若灿花的小赵好,他缓缓的开口说道:“今日,我们将一个有关孔子和弟子子路的故事。”
“孔子带弟子子路周游列国时,途中发现一块破烂的马蹄铁,就让子路捡起晌派来,不料子路懒得弯腰便假装没听见。”
“孔子没说什么,自己弯腰捡起了马蹄铁,用它在铁匠那儿换来三文钱,又用这钱买了十七八颗樱桃。”
“出了城,二人继续前行,经过的都是茫茫荒野,坐在牛背上的孔子猜到子路渴得厉害,就把藏在袖子里的樱桃悄悄地掉出一颗,子路一见,赶紧捡起来吃。”
“孔子边走边丢,子路也狼狈地弯了十七八次腰。”
“最后,孔子笑着对子路说,要是你刚才弯一次腰,就不会在后来没完没了地弯腰了。”
小赵好听到这里,思考片刻说道:“不过,我要是子路,我估计还是会和他一样......”
张良好奇的问道:“这是为何?”
“那块马蹄铁,对我又没有用处,我为何要弯腰捡起来?”小赵好顿了顿:“而那十七八棵樱桃,确是我所需要的......”
“不为所需我,不弯腰又如何,能为我所用,弯腰又如何?”
话音刚落,一室安静。
张良没有想到,这番话竟然出自这位不过七八岁的小姑娘口中,他心中一时有些慌乱,因为她说出了他的想法。
张良不动声色的将自己心中的江涛海浪平静下来,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本《孟子》递给小赵好。
小赵好接过书册,上面写着《孟子》,不解的问道:“良哥哥,给我这个......”
“近些日子,我都在给你将孔子的一些典故,刚刚听了你的一番言论,大概若是你,能够看完这本《孟子》,我或许就能听到你讲的孟子典故了......”
“赵姑娘,我真的有些好奇你读完后的那些想法,想必也会像今日这般,令人心悦诚服吧......”
小赵好看着手中的《孟子》,良久后,她扬起脸,笑着说道:“好啊,良哥哥,我一定好好读,等明日,唤我来给良哥哥讲孟子的典故,可好?”
张良没有回答,只是如初见那日,柔和的目光看着她,而后,越过小赵好,背着她,拿起那已经空空的药碗。
小赵好用力的握着那本《孟子》,她仿佛瞬间明白了这位良哥哥要离开了,这本《孟子》就是他留给自己的礼物,可是他明明没有对自己道别啊!
小赵好转身看着要离开的张良的背影,带着撕心裂肺的般的哽咽说道:“良哥哥,明日一定要来听啊......”
张良脚步一顿,最终还是没有转身,走出了房间。
小赵好喃喃的说道:“明天一定要来啊......我,我们还没有道别呢.......”
走在回住所的路上,张良觉得心口有些堵,他不能同她道别,哪怕聪慧的她,已经知道他大概要走了......但是他还是无法说出道别的话,他相信的只有她,他信不过赵高。
赵姑娘,后会无期。
张良回到住所,情绪早已经收拾好,他见到张舍:“我们走吧。”
张良离开后,小赵好的心里一直不安,她能够感觉到他要离开了,但是她还是想亲自道别,因为今日一别,他们大概就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他是韩国人,是注定要以四海为家的人。
而她是秦国人,是注定要在四方的庭院中的人。
匆匆而遇,匆匆而别,没有归期。
小赵好决定,趁着夜色,她要再去见一面良哥哥,为这些日子的陪伴好好道谢,为他们不期而遇好好道别......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能不能约定下一次的见面?
然而,夜幕降临,鼓足勇气的小赵好来到客舍,她亲眼看着屋内的医者被府兵倒下,然后燃起熊熊大火。
小赵好想跑过去,她看到了站在暗处的赵高,跌跌撞撞的跑到赵高身边:“阿爹,你快让他们住手,快要他们住手啊......”
赵高垂眸看着赵好,那是小赵好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眼神,杀戮,没错,小赵好听见他说:“我不喜医者。”
“凡是进入赵府的医者,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师兄忽然出现在她的身后,轻轻的用手掩住她的眼睛,带着一丝丝颤意的声音说:“师妹,别看。”
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少年,颠沛流离,即使见过再多的杀戮,心里也是恐惧万分的。
可即使被蒙住了眼睛,小赵好仿佛还是能看到,他们的兵刃插进那些无辜医者的身体里。
她记得里面有一个少年,是一位久病成医的医者,有着一双灿如星星的眼睛,笑起来有着小酒窝的少年,那个给自己讲孔子典故的少年.......
死了!
只是因为父亲“我不喜医者”这句话。
她疯了一样挣脱掉师兄的缚束,大声喊道:“住手啊,我命令你们住手......”
而他们只是看了她一眼,继续他们的杀戮。
小赵好的后脑一疼,两眼前一黑。
她没有来得及再见那个少年一眼,那个名唤张良的少年,那个说等她等她讲孟子典故的少年,没有一句道别的话,就这样消失在她的面前,消失在这个世上。
她质问赵高:“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做错了什么?”
赵高想摸一摸小赵好茸茸的脑袋,而她侧头偏过,鼓着一双大眼睛瞪着他:“大病初愈,怎么不在屋子里好好呆着,跑到后院做什么?”
“阿爹杀他们,还要避着女儿吗?”
“不过几个医者而已。”赵高轻描淡写的说道。
小赵好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明明还是自己的阿爹,为什么此时此刻却这么的陌生。
“你以后少和医者打交道,”赵高冷冷的说道,“我不喜。”
好像从那一刻起,小赵好讨厌她的阿爹。
也是那一刻,她觉得不管自己的父亲如何反对,她都要成为一名医者,全天下最出色的医者,因为那个叫张良的少年也是一名医者。
小赵好浑浑噩噩的被闫乐送回房间,闫乐有些担忧的看着哭昏的小赵好,大病初愈,又受如此打击,这一夜,闫乐趴在床边守了一夜。
“良哥哥,良哥哥.......”
“不要,不要.......”
小赵好从噩梦中惊醒,猛地起身向门外飞奔,这时被惊醒的闫乐从后面拉住她:“阿好......”
小赵好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紧紧的拉住闫乐的手,声音颤抖的说道:“师兄,我做了一场噩梦.......”
闫乐安抚道:“是场噩梦,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
“良哥哥呢?他在哪?”
闫乐安抚小赵好的手一顿:“他是谁?”
“就是给我治病的那个医者啊!”小赵好解释道:“他怎么还没有来送药?怎么还没有给我讲道........”
闫乐:“.......”
忽然,小赵好剧烈的挣扎起来:“那不是噩梦对不对?昨天夜里,发生的都不是一场梦对不对!?”
“他们都死了对不对?”
“是阿爹,对不对?”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
原来那声还未说出口的道别,成了永别。
小赵好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三日后,她走出房间,对早已经六神无主的闫乐说:“师兄,我想要一名画师。”
闫乐看着已经快瘦脱相的小赵好,第一次体会到后怕。
闫乐将画师带到小赵好的房门前,低声嘱咐道:“小姐让你画什么,你就画什么,只是要记住留一手,”他指指画师手中的笔:“越慢越好。”
将画师送进去后,他来到赵高的书房。
赵高神色也有点萎靡:“办好了?”
闫乐点点头:“已经交代好。”
赵高抬手扶住额头:“那丫头,大概快恨死我了......”
闫乐微皱眉头:“阿好心里有结,解开就好了,有一天,阿好会明白世上能全心全意的只有大人一人。”
“.......”
房间内,小赵好向画师一遍遍的描述张良的相貌,结果画师总是画不出他记忆中的模样。
一遍遍的修改,一遍遍的重复。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就这样的流逝,一天一天就这样的流逝。
那天夜里,小赵好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张良,依旧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小赵好知道他就是那个少年,在梦中,他像初次见面的那次,轻轻的对自己说:“珍重”。
小赵好向前奔跑,想拉住梦中的那个少年,却猛然清醒过来,脑子一片空白,再也没有了张良的模样。
第二日,画师向往常一样来到小赵好面前,却听到她说:“从今天以后,你便不要再来了。”
“那这画......”
看着未完成的那张陌生的画像,小赵好摇摇头:“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