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警官从副驾位上下来,被浓密的络腮胡包围的嘴唇里叼着一只烟头。还有一个警察跟在他的后面,面相看上去嫩一点。
走到人圈外沿,曹警官猛吸了一口烟,声若洪钟地吼道:“警察来了,让一让哎。”
人群自动分成两边,给警察们留出了一条路。
曹警官弹飞指尖的烟蒂,稳步走到冯家族人的面前。
在警察冷冽威严的目光下,冯家族人不约而同放下了锄头铁锹。唯有那个领头的男人梗着脖子,扶着白幡不撒手。
曹警官:“看你这年纪,也不像是冯端、冯正的孝子贤孙啊,扛这个这么积极干嘛?”
男人强撑着气场:“别以为你是警察,我就怕你。你们和李正德是一窝的,官官相护。”
曹警官没有回应他的控诉,弯下腰,扶起坐在地上的冯家奶奶:“你们也好意思,让老人家坐在这么凉的水泥地上。愣着做什么,还不来帮我一把?”
男人终于放下白幡,和曹警官一起把悲悲戚戚的冯家奶奶扶到馄饨摊的塑料凳上坐下。
梅枝盛了一碗热面汤,放在冯家奶奶面前,然后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到边上。
冯家奶奶推开碗,枯枝般的手指紧紧箍着曹警官的手腕,悲切地说:“警察同志,我家孙子晚上给我托梦了,他们说好冷,冷得都要冻住了。我都八十多岁,是要入土的人了。我不求别的,我只求一个明白。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怎么了?”
曹警官想起冻在太平间的那两具尸体,沉默了片刻,扭头对年轻警察说:“ 小武,让保安开门,让他们进去,找李正德当面谈。”
冯家族人听他这么说,暂时放下了敌意,安静地围在冯家奶奶的身边,看小武站在铁门前和保安协商。
看热闹的人跟着围过来,将梅枝的馄饨摊围得水泄不通。摊边挂在竹竿上的灯泡被挤得晃起来,灯影投在众人的脸上,明明灭灭。曹警官的眉骨极高,阴影投在眼窝上,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令他看上去更加威严。
“看什么看?赶紧回家做饭去,”曹警官掏出手铐,一把拍在小桌子上,说,“再不走,就跟我回局里去喝茶。”
人群恋恋不舍地散开了,剩下三三两两的人在四周徘徊。这样一来,站在原地不动的林非就格外显眼了。
曹警官朝她招了招手,林非走到了他的面前。
“怎么还不回家?”曹警官拨开一片口香糖,扔进嘴里。
“我……”林非支支吾吾地说。她的神色颇为紧张,毕竟她曾经对警察撒了慌。
曹警官没有对林非产生疑心:“家去吧,这事过去了,别多想,也别怕。”他放软了语气,怜惜地看着她。
告别曹警官,林非慢腾腾地往家属楼的方向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消化刚刚听到的消息。
工厂的账面少了一百万公款,纸里包不住火,这事早晚会被大家知道。林非猜想,冯家兄弟已死,李正德为了掩盖自己挪用公款,说不定顺水推舟,将公款遗失的锅甩给冯家两兄弟的身上。对于他来说,若是能打通警察那边的关系,这个案件以“冯家两兄弟卷款潜逃、无名匪徒杀人劫财”结案,似乎可以解决他的困局。
况且,是冯家兄弟先起恶念,意图绑架杀人,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算罪有应得。
此时,冯家奶奶断断续续的哭声从背后飘来,一下一下牵动着她的心脏。
用一个罪行去掩盖另一个罪行,是正义的吗?
林非再次回头时,曹警官站在铁门外,和门里的人正激烈地交涉着,但说些什么已经听不清了。
吴芬不知从哪个巷口钻出来,走到林非的身边。
刚刚吴芬也在人群里凑热闹,可惜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打听到。她兴致勃勃地试探:“非非,你和那个警察很熟吗?他和你说了什么,冯家兄弟到底死了没有?”
林非瞥了她一眼,故意吊她的胃口,说:“警察叔叔要求保密,不能告诉你。”
自从林非发过一次疯之后,吴芬对她的态度客气了一点。
“我嘴严,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林非手掌朝上,摊到她面前,说:“给我十块钱,我就告诉你。”
吴芬惊讶地合不拢嘴:林非真的不要脸了,居然和无赖一样找她要钱。她瞪了林非一眼,扭头就走。
没走几步,她又折回来,小声商量:“五块行不行?”
林非没搭理她,自顾自往前走。
“行吧,十块就十块,”吴芬忍着心痛,在林非的手心里拍了一张钞票。
林非将吴芬拉到一旁路灯的阴影里,用神秘的语气说:“我听说,春城里出现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匪徒,最喜欢割喉抢劫。”
吴芬的嘴张得大大的,一副被雷劈过的样子。
林非继续说:“他会悄无声息地靠近你的身后,然后握着刀子的手朝你的脖子一划。你什么也没有察觉,只是忽然觉得嗓子眼灌进了一股冷风。这个时候,你想求救,但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就倒地死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到吴芬的背后,冷不防地搭在她的脖子上。微凉的触感吓得吴芬惊叫连连。
“呸呸呸,要死了,要死了,你这个扫把星,诚心让我们不好过。”
吴芬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一把抢回林非手里的钱,迈着急促的碎步朝家里跑去。
林非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回家。
这两天电视台热播《小李飞刀》,难得让王威吃过晚饭后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而没有找借口溜去游戏厅。
步入青春期的王威变得臭美起来。他前段时间闹着去理发店剪了一个五五分的“郭富城头”。但是他右边的刘海不太听话,总是往走跑偏,他不得不时时刻刻用手指蘸水去驯服这缕桀骜不驯的头发。时间久了,他对自己的发型变得不太满意。
看了两集《小李飞刀》,王威对李寻欢的卷发造型倾心不已。他见吴芬回家,不顾她难看的脸色,指着电视屏幕问:“妈,我可不可以去烫个这样的头发?”
吴芬飞了个白眼,戳了戳儿子的脑门:“卷毛?我看你才像卷毛。”
站在一旁的林非“噗嗤”笑了出来。
王威瞅了她一眼,踢踏着拖鞋走到林非面前。他冷不丁一把拽住林非的马尾辫,往前一扯,林非低头惨叫了一声。
“笑什么笑?”王威恶狠狠地吼道,手心拽着林非的发辫不松手。最近沉迷于各种暴力游戏,王威的脾气变得越发暴躁,一言不合就会上手。
虽然王威没有遗传王家的好相貌,长了一双和吴芬肖似的吊梢眼,但遗传了王家人的高个子,才十五岁就比林非高出半个头。在力量上,瘦弱的林非不是他的对手。吴芬乐得儿子替她出口气,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悄悄躲进了厨房。
林非的嘴里小声嘀咕了几句,王威低头盯着她的脸,不耐烦地说:“没听见,大点声!”
趁王威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嘴上,林非骤然抬起膝盖顶向王威的裤*裆。
林非一人单身独居了多年,怎么可能没学点防狼招数呢?这一顶正中要害。王威立即松手,弯腰捂着下面哀嚎。他的五官因为疼痛而拧成一团。
“啊!啊!妈,快来救我!”
吴芬慌忙从厨房里钻出来,惊慌失措地扶着宝贝儿子躺在沙发上,看着“伤处”想揉又不好意思揉。
林非看着气得满眼通红的吴芬,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了。王威是王建的心肝宝贝,她还没有准备好对策,不该冒然对王威出手。若是同时得罪了夫妻俩,她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眼看吴芬像充满气的气球就要爆炸时,王建捂着额头、脚步虚浮地回来了。
他连鞋都来不及换,进门直接就往沙发上躺,不小心压到王威的“伤处”,后者又是一声哀嚎。
一眨眼,家里两个男人都受伤了。王建的额头裹了厚厚一圈绷带,前额的纱布里还渗出了血迹,整个人有气无力地躺在沙发上哼哼。王威不得不坐起来,把位置让给他爸。
“哎呦,今晚你不是值夜班吗?好端端的怎么受伤了?”吴芬撇下林非,焦急地围着王建转。
哼哼唧唧了一会儿,王建忽然咧开嘴角笑了,搞得吴芬以为他的脑子出了问题。
王建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神秘兮兮地说:“这回主任的位置稳了。”
“有这样的好事?你快说说。”吴芬忘记了缩在一旁的王威,期待地盯着王建的嘴巴。
林非从王建嘴里知道,她离开后,工厂开门让冯家人进去。冯家人本来和警察说得好好的,和平解决问题,不能采用暴力。但谈着谈着,不知李正德的哪句话刺激了冯家人,他们对厂方大打出手。
王建本来是擅离职守,溜去凑热闹的。他站得太近,被一把榔头敲了脑壳。恰巧他站在了李正德前面,为他挡了一击。李正德非常感激,还说要在全厂工人面前对他进行表彰,为他颁“见义勇为”奖。
林非追问:“然后呢?”
王建得意洋洋地挑眉:“然后我即将是库管主任了啊。”
“我问的是冯家人,他们呢?”
“我听厂长说,工厂连慰问金都准备好了。他们这么一搅和,一分钱也拿不到,还进了局子,”说到这里,王建激动地坐直了身体,“厂长还说,我替工厂省了一大笔钱,今年的年终奖金不会亏待我的。”
听到这里,吴芬乐得合不拢嘴,将刚刚林非和王威之间的争执抛掷脑后,忙不迭地跑进厨房,给王建煮红糖鸡蛋补血。
王威也顾不得自己的疼了,趁机向王建讨要零花钱,喜滋滋地想明天又可以进游戏厅里大杀四方了。
那一家三口兴高采烈地庆祝,林非转身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个晚上,林非又梦见了老林。
老林站在脚手架上,一手端着颜料盘,一手举着毛笔。半天之后,白色的外墙上多了一只巨大的小黄鸭,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小林非每天上下学的方向。
老林抖了抖衣服上的白灰,笑眯眯地说:“每天放学,不要在外面贪玩。早点回家,爸爸和大黄鸭都在家里等你。”
连续两晚,她都梦见了老林。老林喊她回家。
她身处的鸽子笼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是梦里的那间带着小院的老宅。那是老林遗产里唯一的不动产。
当年,在林非外婆做主下,王建夫妇同意抚养林非长大成人,作为报答,这栋老宅则归王建所有。虽然外婆重男轻女,但也留了一个心眼儿,硬是让王建答应,要在林非满十八岁后,才能办理过户手续。
由于那房子地段偏远,离学校和工厂都很远;又长时间疏于维护,水电不通,屋顶漏水,连出租都无人问津,暂时被忙于生计的王建吴芬抛在脑后。
按照现在的市值,老宅最多值三万。但谁能预料,十年后这里将拆迁改建成春城最繁华的CBD和商业区。老宅的拆迁款,可以让一个普通家庭一辈子生活无忧。
林非想起来,在王威的婚礼上,喝醉了的王威搂着娇羞的新娘对着她说:“老婆,咱们一起向表姐敬杯酒。多亏了表姐的那套房子,我们才有这么豪华的婚礼,这么敞亮的婚房。”
林非艰难地笑笑,仰头喝酒时,一滴泪被新房明亮的吊灯激出了眼角,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
十年来,林非在梦里无数次走进这间房子。而在现实里,她总是不敢靠近一步。这间房子承载的回忆能够轻易刺痛她的心脏。
老林喊她回家。
她决定了,她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