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门口逐渐聚集起来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他们都是普通工人的打扮,穿着蓝色的工服,疲惫又殷切地朝里望着,期待跑出来的第一个身影就是自家孩子。
放学铃声响起,孩子们像快乐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着扑进父母的怀抱里。
很快门口的人群散开了。杨红家的小孩儿孤零零地坐在门口,托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工厂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妇颤颤巍巍走到小孩儿身边,低声说着什么。那老妇身形瘦长,笑容可亲,头上包着一块藏青色的头巾,手肘挎着一个竹编的菜篮子。
小孩儿来了精神,站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篮子。
“麻辣凤爪,要不要吃?”
小孩儿举着一张零钞递给老妇,忙不迭地说:“要欸,快给我一个。麻辣凤爪好吃惨喽!”
老妇掀开盖在篮子上面的棉被,夹起一个红彤彤的鸡爪装在小塑料碗里,递给小孩儿。
小孩儿一小口一小口啃着鸡爪,唇边沾了一圈红油,圆溜溜的眼睛巴适地眯成一条缝。
老妇朝不远处的公交车站指了指,然后朝小孩儿伸出了手。小孩儿毫无心机地将手搭在老妇的手里,跟着老妇的脚步往前走。
“鸡爪多少钱?我来一个。”林非走过去,朝老妇喊道。
“仙人姐姐,快来尝尝,味道简直不摆了,”小孩儿听见林非的声音,转身兴奋地朝她展示手里啃得只剩一半的鸡爪,“我好久没吃上辣的喽,这里的菜好淡。”
老妇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不悦的眼神一闪而过,迅速摆出可亲慈爱的笑容。
“两毛一个,还是热乎的。靓女,你要几个?”老妇的嗓音暗哑。
林非掀开棉被,拿起筷子自作主张地在锅里翻来捡去。她自言自语:“我要挑两个最大的。”翻翻捡捡了半天,林非才磨磨蹭蹭挑了两只鸡爪。
舔了一口鸡爪,林非一摸口袋,大惊失色:“哎呀,对不起,我忘带钱了。我家就在附近,要不麻烦您和我一起回家拿钱去?”
老妇压制住怒火,咬着牙说:“不用了,就当作是我请你吃的。”转身拉起小孩儿,想要往前走:“走喽,嬢嬢带你去买玩具。”
林非拉住老妇的手腕,装作一副羞愧不已的表情说:“那不行。我爸教育过我,不能占别人便宜。您一定要和我一起回家。”
老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女娃娃心善,不要说两个鸡爪,就是一锅子,我也舍得送。嬢嬢着急,要先走。”
小孩儿嘟起嘴:“嬢嬢,你刚刚说过,只要我带你去坐车,这一锅鸡爪都是给我的。”
林非朝小孩儿做了个鬼脸:“我要把嬢嬢带回家,买下全部鸡爪。哼哼,这些都是我的,一个也不给你留。”
没想到仙人姐姐瞬间变脸欺负人。小孩儿委屈地哭了,哭得鼻涕泡都吹了出来。
老妇终于受不了,扔下篮子,一把甩开林非的手,抱起小孩儿拔腿就跑。箭步如飞,一点也不像是上了年纪的。
林非立即追了上去。她一边跑,一边高声大喊:“快报警,人贩子拐小孩儿啦。”
老妇跑起来贼快。风吹落了她的头巾,露出一头短短的黑发。
林非恍然大悟。这人原来是个年轻男人乔装打扮的,怪不得手腕握上去,骨架比正常女性都要大。
男人跑得太快,灵活地在城乡结合部的羊肠小径里穿来拐去。眼见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林非心里暗暗焦急。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气力难支的林非,心里正美着,没留神脚下。路边斜刺伸出来一根竹竿,男人被绊倒,摔了一个大跟头,小孩儿顺势被甩了出去。
小孩儿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着了,被李旭捡起来抱进怀里时,还是一脸蒙圈的样子。
林非一鼓作气,跑到李旭的身边。
没想到,李旭还是跟来了,她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李旭把小孩儿递给林非。林非连忙又掏出一根棒棒糖,塞进小孩儿的嘴里。咂摸出一丝甜味,小孩儿才回过神来,将脸埋在林非的怀里嚎啕大哭。
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林非看清了他的长相。他的皮肤白皙细腻,体型颀长,气质阴柔,从外表上看,说不清他的具体年龄。
他见新来的帮手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瞬间有了底气。他原地摆了个白鹤亮翅的姿势,气势汹汹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江湖人称‘千手千面老佛爷’。不想死就赶紧把人交出来!”
林非瞥了他一眼:“什么老佛爷,你明明就是人贩子。今后蹲了监狱,连犯人都懒得用正眼瞅你。”
“你他妈的放屁。我见这小孩可怜,带他出来玩一下,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是人贩子?我看你们才是人贩子。”
千手千面老佛爷的嚷嚷吸引了来看热闹的街坊。他们围成一圈,警惕地看着这两个陌生的异乡人。
“你说说,这小孩儿叫什么名字?你们和他什么关系?”千手千面老佛爷趾高气昂地问。
见林非语滞,千手千面老佛爷得意地说:“说不出来了吧?你们才是人贩子。”他转头对着一个街坊说,“六叔,快把他们扭到警察局去。”
李旭暗中捏紧拳头,一拳砸向老佛爷的面门。老佛爷擅长文斗,刚刚的招式不过是个花架子。这突如起来的一拳又把他打翻在地。
想要靠近他们的人们往后退了一步。
李旭挡在林非的身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他把手背在身后,悄悄搓了搓手指。湿湿的、黏黏的触感,是刚刚溅上来的一滴老佛爷的鼻血。不知为何,他的心脏猛然快速跳了两下。
这时,人群里钻出一个少年。他拖着一根扫帚棍,像赶羊一样驱赶着人群:“快走,快走,西帮的事,你们少管。”
那少年顶着一头五颜六色的“杀马特”发型,粉色的刘海被烫得比钢丝还直溜,从头顶倾斜而下,盖住了大半张脸。
他趁老佛爷没爬起来,举着棍子朝他身上雨点般落下。他头顶一撮如鸡冠一样冲天的蓝紫色头发剧烈地前后摆动着。
“西帮的人可以偷,可以抢,但就是不能拐。大佬的话你当耳旁风,看我不替大佬教训教训你。”
老佛爷抱头鼠蹿:“我也是没办法,我都三十五了,还没有娶到老婆,也没有儿子继承香火,我每天晚上都梦见我老豆在下面骂我。”
“放屁!你老爸活得好好的,什么时候死的,也不请我吃口斋饭?”少年手里的棍子没停。
林非呆愣愣地看着这两人。
似乎是打累了,少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喘着气,拨开被汗沾湿的头帘。
清秀稚嫩的眉眼展露无疑。
见林非惊讶的目光,他忽然给她抛了个媚眼:“靓女,你看起来好眼熟。约不约?我请你喝丝袜奶茶。”
林非脱口而出:“阿俊?”
少年戒备地拿起棍子:“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居然真的是小时候的阿俊。那个长大了靠甜言蜜语骗了她的钱后消失无踪的阿俊。
“渣男!”她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朝阿俊扔过去,正中他的右眼。林非最恨这双眼,长成什么样不好,偏偏三分长得像李旭。
阿俊捂着眼眶,生气道:“痴线啦!我救了你,你还恩将仇报!”
林非:“就当是上辈子你欠我的,现在还清了。以后互不相欠。”
阿俊嬉皮笑脸,眯起完好的左眼,说:“别啊。我一见你,就觉得我们有缘。不如这辈子再续前缘如何?”
林非板起脸:“好好读书,别走歪门邪道。”
远处响起了声声呼唤,是杨红带着工友来找儿子。
阿俊扶起老佛爷,强行摁着他的头,给小孩儿鞠了个躬,说:“对不住啦,我带回去好好教育。”
他又朝林非眨了眨眼,说:“再会啦,靓女。”说完,他扶着老佛爷一溜烟钻进一条小巷里消失了。
林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辈子永远不要再见才好。
见到杨红,小孩儿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杨红单膝跪在地上,将儿子抱在怀里,轻抚儿子的后背,温柔地说:“不哭,墩娃儿不哭啊。妈妈在呢。告诉妈妈发生啥子事喽?”
墩娃儿指着林非,抽抽噎噎:“有坏人骗我,仙女姐姐救了我。我想吃麻辣鸡爪爪,呜呜呜……”
林非站在一边,注视着这时候的杨红。她的五官舒朗,眉间没有那道深深的皱纹;眼神平和,眼底也没有翻滚的悔恨怨气。
今天,对于杨红来说,只不过是普通的一天。
真好。
心有余悸的杨红不敢再送儿子去幼儿园,直接回了工厂宿舍。
刚升任小组长的杨红,待遇比普通的女工好一些,住在一间单人宿舍中。
宿舍不过十来平米,但被杨红收拾得整洁温馨。吃饭的小圆桌上还铺着蕾丝花边的白桌布。
“食堂的饭点过了,我煮点面条,你们先将就对付一口啊,晚上姐带你们去吃烧鹅。”墩娃儿在床上呼呼睡着,杨红压低了声音,对林非说。
她在卡斯炉上支起一口小锅,从暖水瓶里倒了半锅热水,放了两把挂面。待面煮到七八分熟,往里淋了一勺酱油和一勺猪油,又打了两个鸡蛋,放了一把小青菜。
一锅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被杨红端到了小饭桌上。
林非想起来,以前两人一起挑灯学英语到半夜,饿了,杨红就会偷偷煮一碗阳春面,两人分着吃。
也不知道,这一次人生没有变故的杨红,还会不会走上学英语、出国的道路。
“来,吃吧。”杨红将碗推到两人的面前。
李旭见林非动筷,才跟着不紧不慢地吃起面。
和记忆中不苟言笑的女强人截然不同,现在的杨红是个话痨。
她絮絮叨叨讲了自己的许多事情。从老家大山的贫瘠,前夫的家暴,绿皮火车的颠簸拥挤,一直讲到车间里日夜不休的流水线。
说着说着,她忽然推开凳子,在林非面前跪了下来,眼眶含泪:“日子再苦再累,有墩娃儿陪在我身边,活着有奔头,再苦也有甜滋味。以前有工友丢了娃儿,茫茫人海中寻了四五年,娃儿没有寻着,自己也没了个人形。今天要不是你们仗义相助,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林非托住杨红的手臂,将她扶起来,说:“红姐,别哭,我们起来说话。墩娃儿睡着呢,别吵醒他。”
“林妹儿,我杨红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也懂知恩图报。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儿。有啥难处,尽管来找红姐来说。”
这时,宿舍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陌生的男人探半张脸。
“红姐,方便不?找你商量点事。”男人的脸上有点难色。
杨红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笑着对林非说:“这是我老乡,叫大壮。你们慢慢吃,我出去一下。”
林非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旭,见他已经放下筷子,忙说:“红姐,我们也该走了。要不您给我个电话,方便我们以后联系。”
“这是我们车间的电话,”杨红撕下报纸的一角,在上面快速写了一串数字递给林非,“以后有空给姐打电话啊。”
回去的路上,两人站在拥挤的公交车里,被挤得东倒西歪。林非努力地绷紧身体,避免和李旭贴得太近。李旭并不在意这恶劣的乘车环境,专注地看着窗外迅速后退的高楼大厦。
一路上,两人相顾无言。李旭似乎察觉了林非的别扭,主动开口:“你为什么要接近杨红?她很特殊吗?”
林非反过来质问:“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李旭沉默了。他垂下眼睑,双手紧握在身前,透露出了那么一丝可怜兮兮的意味。
林非看着他,越发觉得自己看不懂他。
周日的竞赛,李旭进考场不到一个小时就交卷了。不出意外,他获得了金奖。
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李旭站在聚光灯下,由颁奖嘉宾亲手为他戴上奖牌。他谦卑地向嘉宾和评委鞠躬,金色的奖牌随着他的动作熠熠生辉。
老张感动得直抹眼泪:“能遇上这么一个学生,此生无憾。”
林非看着颁奖台上光芒四射的李旭,胸中心绪万千:他可是她拼了命才救下来的天才少年啊。
“接下来有请冠军发表感言。”主持人将话筒递到李旭的面前。
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李旭一句话也没说,再次鞠躬后径直走下讲台离开了。
主持人尴尬地找补:“估计是太过激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表达心情。”
老张对李旭的失仪毫不在意。按他的说法,年轻人就该有棱有角,有点个性不碍事。
“我们庆祝一下,我请大家吃大餐。”老张大手一挥,带着两人找了一家海鲜大排档。点了一桌子鱼虾蟹蚌,老张还额外要了两瓶玉冰烧。
海鲜大排档在珠江岸边。晚风拂过如墨的江面。在水天交接的尽头,萤火般的灯光闪闪烁烁。
林非面朝珠江坐着,心潮翻涌。
这伟大的、逐步走向繁盛统一的1997年!
这卑鄙的、逐步滑向堕落分化的1997年!
她是多么爱它,又是多么恨它啊。
老张喝高了,脸红到了脖子根。他用筷子敲着酒瓶子,荒腔走板地唱:“啊,啊,啊,东方之珠……”
“你不能再喝了。”林非夺过酒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老张伸手抢她手里的瓶子,嘴里嘟嘟囔囔:“你还小,不能喝酒。”
林非将瓶子抱在怀里起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朝老张吐舌头:“老林,你忘啦?我已经十八岁,可以陪你一起喝酒了。”
老张晃晃悠悠去追她。他没跑几步,忽然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岸边的护栏上,“哇啦哇啦”地吐了。
吐过之后的老张像放过气的轮胎,有气无力地堆在地上。他从怀里掏出一叠信,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将它们撕得粉碎,转身洒向江面。
白色的纸片被江风吹散。林非伸手抓住最后一张。把它展开,她借着大排档微弱的灯光念起上面的残言片语:“亲爱的云,好久没有你的消息,我很担心……”
老张拍了一把她的手。最后一片纸飘摇着落入水面,像融化的雪花一样消失不见。
“骗人,都是骗人的。”年过而立的老张将头埋在林非的颈窝,哭得像个孩子。
林非打了个酒嗝,笑嘻嘻地说:“老林,我想要一个小黄鸭。”她展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说:“要这么大。”
这桌的客人不太正常,一个哭一个笑,老板娘将账单递给最后那个看起来正常的男生。
李旭接过账单,看也没看,掏出金牌拍在了桌上。
“这是金的?”见多识广的老板娘拿起金牌摩挲一番,还咬了一口。
“爱要不要。”说话时,李旭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不远处抱头痛哭的两人。
“当然要喽,后生仔你可不要后悔。”老板娘笑眯眯地将金牌塞进油腻腻的围裙兜里。
“帮我叫辆车。”
第二天,宿醉后的两人无精打采地坐在登机口前的地上。李旭依靠在墙边,手里翻着老张带来的那本《哥德巴赫猜想》。
老张敲着太阳穴,试探地问:“昨晚我说什么了吗?”
林非眯着眼睛想了想,说:“你说要给我画一只大黄鸭。”
“什么?”
“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林非拍着老张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未来总有更好的人等你。”
“说什么呢,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嘴。”老张尴尬地别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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