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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灯火入眼流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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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在白日青天,东华门街上也是一派张灯结彩之盛景,可谓“太平日久,人物繁阜”。

街上逆着人流,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地走。

前面的那个个子很高挑,是那种放在人流中一眼就能挑出来的高,眉眼锋利,一袭孝衣雪白,神色却是淡淡的,皱着的眉好像是他唯一关心的问题。

后面的那个略矮一点,倒也是宽肩窄腰,只是单薄了些,艳丽的五官被身上的白衣压下去一些,正试图从拥攘的人群中穿过,赶上前面那个全然不顾他、走得飞快的少年。

“哎!”少年叫道,“将军,你等我一下,我跟不上。”

禾肖年很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沙场上什么情况他都能不骄不馁,沉得住气,方才在苏府里却是个例外,他脚底空得没有着落,想找柳言欢说几句话。

他对着他却一句话没说,他没地撒气,一拳软绵绵砸在棉花上似的,柳言欢对当今局势里的苏王二党还不甚了解,就搭上了话,若是透露出什么不该说的,对他们是致命的。

可现在柳言欢跑到他眼前,拽着他的袖子撒娇似笑道:“阿年。”

这声“阿年”叫得娇嗔,比将军二字入耳熨帖动听得多,配上他那张一笑就将五官上的浓丽全然绽放出来的脸,有点叫人气不起来。

“你别叫我阿年,跟我阿爹似的。”禾肖年偷偷瞥了他一眼,还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但步子慢下来,顺着袖子抓住了他细瘦的腕子。

柳言欢由着他抓着,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红唇微启,露出两颗虎牙,“你别气啊。我本来也没什么可透露出去的,反倒还套出点东西。只怪那苏家的态度可太耐人寻味了,是以我又重新回忆了一遍那日我们套苏慕枫的话的前后,他这个人狡猾得很,可他凭什么就这么容易就被我们察觉了?如果我要栽赃一个人,我定要把自己的嫌疑洗得干干净净,断不若现在一样。所以我做了一个假设,如果苏慕枫入狱,就在他们的计划中呢?我做替罪羊,是第一层,而苏慕枫做替罪羊,是第二层,所以苏家才那么快将苏慕枫和自己解除关系。”

“不过既如此,苏慕枫凭什么甘做替罪羊?”

“这个我也想过,但都不成立,他骄傲,狡诈,没有利益的事他是绝不会做的。他想要的,幕后的人给不了,他就不会去照做。”

禾肖年颔首,“手里拿的什么?”

“哦,这个,”柳言欢抓着那沓纸,热风哗啦啦掀动纸页,“这宣纸材质倒好,我在柳府没见过。”

禾肖年移开了眼睛,“这种纸东京到处都是,你若是想要我差人去买。”

“这是苏家那位小姐整理的,她在查东京近日失踪女子的事情,想请我帮忙。”

这时两人走出了东华门街,人流渐稀。

禾肖年蹙着眉,悄悄松开了柳言欢的手腕,“你就答应了?”

“怎么?”柳言欢仰着脸,“这个苏玉不简单,我听见她跟苏锦说皇城司的事情,说什么易主的事,所以我想借这件事跟她接触接触,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有一点我很奇怪,皇城司现在在宋珀手里,宋珀作为苏党,却做着王党的事情,皇帝信得过他?就算皇帝不知道,王党也不会任由苏党掌握着皇城司的权。”

没看一眼那边驰过的马车,禾肖年垂了眸,拽了柳言欢的胳膊带到了自己近前,他没在小巷的黑暗里,看见柳言欢的眼睛里闪着今夜的万家灯火,“你还记得你说过,有些疯子,要留在身边最好么?”

柳言欢半张着唇,感觉到禾肖年温热的气息扑在他额头上,下意识挣开了禾肖年的手,“所以,王党故意的?把这个位置放给苏党来稳定局势,好让苏党觉得他们自己拥有更大的权力?”

禾肖年收回手,撇开了眼,“同时还能压制我手里的禁军,一举两得。”

柳言欢靠着墙,大街的光堪堪触及他的右眼,“那如果我想取代了这个位置,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你要那位置做什么?”

“阿年啊,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你要是手里同时掌握着禁军和皇城司,那皇帝老儿还能奈你何?”

禾肖年笑了,“美得你,不到那一天,他就该把我脑袋揪下来玩蹴鞠了。”

“那……”

禾肖年没等他说完,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笑道:“别说了,小逆贼,皇城司的要来逮人了。”

柳言欢的脑袋磕在背后的石墙上,嘴唇擦过那只手上厚厚的茧。

他像是被电了一下,不知道是被那声“小逆贼”,还是别的什么。

他瞪着眼,不轻不重地踩了禾肖年一脚,才被松开,他不想再呆在那个倒霉地方了,只好继续闷头走,“我想说,那就算了吧,我暂时还不想拿你的脑袋踢着玩。”

禾肖年:“……”能不能别接这么瘆人的话?

柳言欢不再开玩笑了,“到家了。”

刚进了院子,无别跑进来,叫道,“将军!苏慕枫,被放出来了!”

柳言欢脸色阴沉了一瞬,在这里等着?那个人打得一手好牌,能把苏慕枫弄进去再弄出来,还得再取得他的信任,下了不少功夫吧?

“你可知晓为何放出来?”禾肖年问道。

“不知,只不过是说没有杀人动机,无法定罪。无归那边还没有其他消息,可能还要再查些时日。”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关于你偷偷去找无归的账,我到时候一并算。”

禾肖年叹气,对柳言欢道,“若是到这里打住,我们可以不打草惊蛇,你也可以若无其事地离开东京。”

“你不想知道吗?他们拿柳志玄做事,追根揭底是为何?”

禾肖年笑了笑,似乎已经知晓柳言欢会选择哪条路,道:“好。”

他极目望向远处,一只白鹭正掠过夜色阑珊,划出一道极目不可及的长线。

柳老爷一案确有许多未解之处,可苏玉答不出究竟是什么,苏慕枫在苏家好歹是待了期年有余,怎会落得一朝落难而满盘皆输的局面,苏慕枫怎么看也是一聪明人,虽说走的路歪了些。

苏慕枫想要免责是有机可循的,他却偏偏选了自投罗网,据说,还是自己说漏了嘴。

苏家想要保他也不是没机会,可是却选择将苏慕枫推向深渊,明则是保苏家颜面,实际有更深的顾虑也未可知。

可这是她自己家里的事,一切都由她阿爹经手,她一个女子不便插手。

或许他们苏门大家,并不会存在什么……勾当。

不过,思及此,她抿起薄唇,一双杏眼眯起来,纤纤细指拈起飘落桌上的花瓣,淡红色的汁液从指缝间渗出。哪怕有,她也决不会让别人找出来。

既如此,不如抢过来,掌握在自己手中。

苏玉将手指捏紧了些,薄薄的花瓣在她指尖皱起来,皱成一团红泥,温软谦和的脸上泄出一个不露声色的笑。

她提笔沾了墨,在纸上淡淡晕开一层暗紫,顺着笔尖开出一串长夏紫藤。

“玺儿,”她唤来了侍女,“去帮我给哥哥捎一封信,务必要闭了人耳目。”

她信任苏锦,但是他那些朋友,苏锦自己信不信任都要另行别论呢。

苏锦大概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真的朋友,外人可能看汴京四公子就算是知交好友的明证,可他们自己心里明镜似的。

论及汴京的官家子弟中,才子济济,那些小有名声善四书通五经的掰着手指也数不过来,更遑论那些一有什么事便整座京城都要跟着摇上一摇的。只要谈及这其中事就要说到汴京四公子,苏锦便是为首的一位,剩余三人便是南家南藜,魏家魏苌通,宋家宋濛。

这汴京四公子之名,说来好听,实际却是因着这四位虽是大家出身,却居着闲散官职,日日不着一事,在外处闲逛,不是饮酒作赋,就是流觞赋诗,颇有纨绔浪荡之意。

四公子中也就魏苌弘是王党的,不过为人耿直,倒也在这群闲散子弟里混住了。

而南家的南藜,旁人看来无非就是个混饭吃的,南家最初的兴起据说都是因为他哥南苍做了副将,南家才逐渐为外人所识,很快风生水起。但这位南藜一直没什么建树,也没见他哥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总之南藜再有才,没混上官儿也还是个无能小儿。

但苏锦就乐得拽着南藜玩,他好几年前就跟南藜认识了,那时南苍还没成副将呢。所以苏锦觉得他们俩算是至交了,比他跟那俩憨货都要好。

也是自那时起,他没事就跑到南藜家喝酒。

南藜是个温和性子,也不跟他计较,由着他带酒来,春季的桃花红、夏日的荷花酿、秋里的菊花盏、桂花酿,冬季下大雪的时候还要披着袄子再送些烈一点的酒,凑在院子里拿碗喝,一杯酒下肚就暖烘烘的。

结果有一年,大约是苏锦十五岁那年,两个人都喝个烂醉,趴在小桌旁边差点冻成两个冰坨。

南苍回了家发现两个醉鬼猫似的,对桌趴着,把一个拽回了屋,另一个高个长腿的跟个小鸡崽似的一路拎到了家门口。

第二天苏锦就红着脸敲南家的门,结果两个人都对着脸不说话,两脸的心照不宣。

原是他们醒了酒,都想起来昨天喝酒喝到尽兴时,苏锦在南藜脸上亲了一下。

大冬天的,两个少年火气都盛,蒸得两张脸都红得像抹了朱砂。

他俩同时开了口。

苏锦说的是:“南藜,我觉得我可能有点好男色。”

南藜说的是:“要不咱们都当什么也没发生?”

两个人又都许久没说话。

苏锦道:“我没想当什么也没发生。”

南藜怔愣半天,道:“哦。”

苏锦:“……”

南藜一双眼睛澄明得像一只小鹿,他想了想,又问:“那怎么办?”

苏锦老老实实地答:“我也不知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过两个意见没统一的少年就这样神奇地保持着一种相处方式保持了三年:苏锦接着带酒往南家跑,有时候再带些相国寺市上买的九连环什么的,有时候是自己用小刀刻的小玩意儿,好言好语地哄着,逗得南藜通红着脸地把苏锦关到门外面。

苏锦游手好闲惯了,平时嬉皮笑脸的,结果对着南藜,他能做到的也只剩下一堆的玩笑,每次他忍不住要表达心迹,就会把南藜吓跑,受惊的小鹿似的。

苏锦木然地磕了磕手里的木屑,那块花梨木已经有了雏形,是一只小鹿,花梨木的纹理自然地融进小鹿身上的斑点,跑得很欢快。

跑进了他心里,他却总也抓不到。

一月前,天气还未热起来,夏蝉还未来得及察觉到暑热,但暮春的残红已不剩几许。一片寂静处只听得草蛩轻鸣,鹧鸪复啼。

城西汴河支流有一条溪流,比山水环绕,其内若世外桃源。说是支流,实际上只够得上那些个官宦子弟流觞曲水,只是环境清幽,常汇集一众富家青年子弟,尽游山玩水之乐。

“我们兄弟四人若是不来此,当真就负了这夏日盛景。”魏苌弘笑道。

南藜点头附和,举觞向其余人道:“不如就趁此夏日盛景,就着这石榴酿,以夏初临为牌,你我填词几首?”

“好啊,不知南藜今日可带了你那琴?南藜若是不抚琴,我们三人怕是一句也作不出啊!”苏锦笑道。

南藜应声,果真从背上的包裹里取出一把琴来,那琴通体乌黑,只有上面弦被磨得微微闪光,此琴便唤作雾霁。

南藜将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那琴,指尖微动,便有袅袅琴音流泻而出,和着蝉鸣,和着鸟啼,和着潺潺流水,缓缓展开,一曲夏初临便在这流翠亭里荡漾起来。

那声音,正应了它那风雅好名字,弦动上一动,连雾都能散开。

宋濛轻笑,道:“果真是好曲!那不如我先来?”

词唱罢,宋濛拂袖作揖,道:“宋某词拙,你们见笑了。”

“宋濛哥客气什么?你我本就是兄弟,更何况,宋濛哥的词在京城可是很厉害的。”魏苌弘道。

苏锦眨眨眼,戏谑道:“哪有苌弘兄的词传得广?”

这句话就等于说魏苌弘的词尽是淫辞滥调,登不得大雅之堂,才在民间栏杆流传甚广。

两抹红云登时就浮上魏苌弘的脸颊,想要辩解什么,却发觉苏锦说的是事实,至于背后之意,若是说出来,反而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似乎没什么能辩解出来的,要辩几番,反倒说明他自己想多了,只得举杯,往肚子里倒酒。

“苌弘兄怎的才一杯酒就催的脸都红啦?”苏锦笑道,其余两人看着魏苌弘的模样,也笑。

魏苌弘看着兄弟三人都笑,不仅也哈哈大笑起来。

几杯酒下肚,词也作了个差不多,歌声渐缓,不觉日已夕,一簇赤色穿过竹林斜照于四人离去的背影上。

告辞魏苌弘与宋濛,苏锦抱着雾霁,与南藜款款步于金梁桥。

华灯初上,苏锦微微侧头,看着小小的南藜,难得没有说什么戏谑之辞,“南藜,你看这盛世繁华,人人提着花灯舞蹈,我们走在其中,仿佛世外人。”

“哥哥,”南藜仰头去看苏锦的脸,看烛光照在他深邃的眉眼上,“你我步于其间,不就是在这世间么?你脸上的烛火,不就是你存在于这世间的明证么?”

苏锦叹了口气,一只手扶住额头,他不知道南藜是面皮薄装听不懂,还是真的不懂,他只希望那烛火能掩住脸上的酡红,“南藜,你知我何意。”

“哥哥在想什么,我自是知晓,只是做官之事不能强求,哥哥有才,皇帝总会知晓的。”

好歹没有逃跑。

大概是因为跑不过他,没法及时把自己关进自己的小屋里。

躲不过就装傻,这小鹿可真有出息。

苏锦只字不提,望见桥下有卖灯郎,便挑了一只顶好看的灯。

“哥哥,这是给阿玉妹妹买的吧?你倒也真疼她。”南藜嘴角含笑地看着苏锦提灯。

“其实,其实这灯本是想赠与你的。”苏锦没看着南藜,而是瞥向远处,执拗得很。

“什么?”南藜道,白皙的皮肤下透出一朵红,连灯火也遮不住,“哥哥,我已不是小孩子了,送我灯作何?”

苏锦想掐一把那张小脸,看他会作何反应,但还是忍住了,“不做什么,只收着便好。”

我要在你那里摆满我喜欢你的凭证,直到有,哪怕一个东西,能代替我走进你的心里,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小剧场,禾柳那边还高端局呢,这边都这么纯情了。

明天因为有一部分需要铺垫的东西,就主要是搞事业的内容。

后天就是各种探案加默契小互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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