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禾将军当年去拜谒圣上的时候,把禾丰,也就是当时还没起字的禾肖年扔给了一群皇子。
皇子们当时都老大不小了,不乐意跟这小孩子一起嬉闹,把他晾在了一边。
“……”禾肖年就这么仰着脸,巴巴地看着,直到那些皇子一个个都走远了。
禾肖年也不气恼,毕竟他跟一群自己打不过的人计较什么呢?于是,他自己在皇宫里转了起来。
经过一通乱走终于迷路的他循着一阵香味就到了一片园子,没有宫人清扫掉地上的雪,也没人走过,唯一一串脚印是另一个孩子留下的。
那个孩子正轩起头颅,眼巴巴地看着梅树上的梅花。
那株梅树挺有一番年头了,盘根错节地长,却也有将近两丈多高。那孩子比他还矮一点,整个人衣着也是单薄,极力抬着头的样子在那棵梅树旁边显得格外小。
一阵凉风,吹下花瓣点点。
他抬手接住了一片花瓣。
那个孩子回过头,视线与他相对。
四周是白茫茫一片,有这么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感觉真好。
好像隔着几尺距离,却也能看到若干年后。
禾肖年颠颠地跑过去,歪着头试图跟他搭话,可惜这个孩子一意孤行地跟这梅花树干瞪眼。
“你想要梅花?”
那孩子点点头。
“那你怎么不爬树?”
“我从不爬树。”那孩子装模作样地拍拍素白如雪的衣服,颇有点文人作风。
“……那我上去摘?”
那孩子又点点头。
禾肖年:“……”也不客套一下。
那孩子或许是良心发现,又补充了一句,“那你当心点。”
禾肖年解了外帔,递给了那孩子,就屈腿上了树。
“你要哪一枝?这个行吗?”他指着其中一枝。
那孩子还挺挑,“那边那枝。”
禾肖年挂在树上把那边的梅花摘了下来,就跳下了树,树下一层厚雪,缓冲了不少,禾肖年觉得挺轻松。
他把花递过去,那孩子接过花,要还外帔。
禾肖年就道:“你披着吧,我身子骨好,不怕冷。你在雪里站了半天,受了风寒可就要生病了。”
那孩子乖顺地披上那件火红的外帔,拿着红梅一枝,衬得小脸白兮兮的,禾肖年更怕他会受风了。
“走吧,起风了,这又是个风口。”
那孩子还从那里赖着。
“你等什么呢?”
那孩子面子上挂不住,死死盯着手里的梅花,“可我想爬树啊。”
禾肖年愣了片刻,福至心灵,“你怕衣服会脏?”
那孩子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禾肖年犹豫了一下,他身上的衣服是他阿娘亲手缝的,上面的银丝荷花也是阿娘亲自绣上去的,他也只在这次入宫来才穿一次,适才上树已经是好好考虑一番的妥协了。
不过,阿娘也说过要体恤弱者,物质上的事物都是身外之物,该抛的就要抛。
何况,他就借一下,一会儿还得要回来的。
安慰完自己,禾肖年觉得自己实在是大善人。
“我的衣服刚才已经有点弄脏了,你穿了我的外衣去爬树就不会弄脏了。”
“当真?”那孩子瞪大了眼,细细端详了一遍他身上那件做工极好的外衣。
“当真,我找个屋子把衣服脱下来给你,这外面着实是有些冷了。”
“哎,你等一下。”那孩子突然叫他。
他诧道:“怎么?”
“我骗你的,我不想爬树的,我其实就想在这里待着,你把你的外帔拿走,我一点也不冷。”
那孩子绝情地说了一大堆,到底把他的外帔脱下来还了回去,禾肖年抱着硬塞给自己的外帔被轰出了园子,有一种被始乱终弃的感觉。
后来,禾肖年因为不好好披外帔,受了风寒,在家昏昏沉沉躺了好几天,醒来跟阿爹说起这件事,才知道那孩子是柳家的嫡子——柳言欢。
只是那时,柳言欢还没个名,也没到取字的年纪,只好一直被其他人柳家大少爷柳家大少爷地叫。
柳言欢那时确实既没想要梅花,也没想爬树。就连他仰着头跟梅花树干瞪眼也是为了让禾肖年觉得无趣,赶紧离开那里。
他从来没想过能碰见这么“死皮赖脸”的,不仅没走,还好心爬了个树给他摘花,又要接他外衣给他爬树。
他到底也没有戏弄一颗赤诚之心。
他把用那副单薄外表骗来的东西一样样都还了回去。
除了那枝梅花。
那枝梅花总也派上了用场。
他拿着禾肖年摘给他的大梅花枝子在树底下刨了个洞,把一个鸽子笼提溜出来,然而里面那只可怜的鸽子已经两腿朝上倒着,死了。
他撇撇嘴,“这就冻死了?真没出息。还想拿着送个信呢。”然后那只死鸽子就被丢到了某位皇子的寝宫门口。
用他的话讲,扔了浪费,吓个人正好。
柳言欢自小就是恶劣的。
“哟!这不是柳家大少爷么?”几个皇子笑了几声,一点也不收敛着。
那孩子弯了弯眉眼,“给各位皇子请安。”
“柳家大少爷就不用请安了吧?毕竟,连名字都没有的,请了安,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你说是吧?”
柳言欢悠悠然道,“是啊,不过,这声柳家大少爷我还是受着吧,毕竟,能从你嘴里吐出这么雅正一词,倒不多见。”
话里有话地说他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赵佶不怒,反倒哈哈一笑,“柳家大少爷伶牙俐齿,此等贤才,往后入朝为官,我们定要重用的。”
“啊……”柳言欢拖着长腔,一双眼似笑非笑的,把那几个皇子笑出一身鸡皮疙瘩。
一位公公提点道:“几位皇子再不动身去校场,陛下就要怪罪了。”
校场?那几位皇子忽地想起来还有这码事,心里一凉,心道明儿都下不了榻了。
“马都备好了,几位还不去?”柳言欢笑了笑,眉眼弯弯的。
于是那日,几位皇子饱尝了一顿什么叫“竹马踉跄冲淖去?【注1】”,骑的不是竹马,但确确实实一个个都踉跄冲淖去了。
只是柳言欢的目的实际上并未达到,他们还是没有学会什么叫自作自受。
然而这个恶劣的、四处戏弄人的种子,像是一直住在柳言欢心里,从他出生起就在了。
是以,柳言欢一直相信人性本恶。
直到禾肖年乐呵呵地帮了他。
他在某一日看到苏东坡在《子思论》中提及了“人之性有善恶而已,二子既已据之,是以扬子亦不得不出于善恶混也”。
他觉得苏子其言有理。
尤其是在他阿爹抛下他之后,他的一切信仰崩塌,只剩苏子的那些话在支撑着他?。
柳言欢陷在回忆里。
“你说,你后来要是跟着我阿爹学了武功,咱们就是同门师兄弟了。”
“唔。”柳言欢心不在焉地应着,“什么时候?”
是何时呢?
是入宫那日之后不久吧?
那时大雪封了路,禾肖年立在雪里,对他笑了。
禾肖年想,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会有生的如此好看的?
比他手里的花儿还要艳。
他折下的梅花,落了雪,拿在他冻的发白的手里,已经很艳了。
“想拿花儿来贿赂我啊?我又不是大姑娘,而且,我说了,我不跟你爹练武。”柳言欢乐出一口白牙,讥讽着眼前傻乐的男孩,“将军的孩子还不及我高,你不回家好好长个儿,倒跑到这儿来与我耍嘴皮子?”
禾肖年不乐意了,“我不及你高?”
他站在柳言欢旁边比划一番,明明差不多啊。
“那这花,你还要不要啦?”
“这花儿倒生得好看,你折也折了,还是给我吧,我阿娘不喜欢,阿姊也得喜欢。”他抢过来时,指尖相碰,冷到极处,反生了热,烫得他差点丢了花儿。
“你拿了花,就要去跟我阿爹练武。”
他怔愣在那里,不错眼睛地盯着他。
禾肖年想,他要把花还回来了吧。
然而,他听见他郑重地道:“那好,明天辰时等着我串门。今儿个,先陪我去逛一逛御道,我想吃街口那家的冰雪冷丸子,他们家好久不开了,今天总该开门了吧?”
“哎!”禾肖年想告诉他自己还要跟先生读史,就已经被拉走了。
禾肖年觉得宽袖麻烦,就拿护手束住了,柳言欢没地方抓,就直接捏了他的手腕,手指紧紧压着他的手腕,是一种很实在的抓法。
“对了,你不是要读书么?我教你呀!你唤我一声先生,我把我学的都教你。”
“你什么毛病?”
柳言欢扭头看他,以为他嫌自己没大没小,小小年纪要做人先生。
“大冬日吃冷食?”
柳言欢停了脚步,怔怔看着前面,没有回头,“没人跟我说冬日里不能吃冷食。”
“……可你的手很凉。”禾肖年道,“我请你去吃瓠羹【注2】,等到了夏日,再请你吃丸子。”
柳言欢的手又紧了紧,“好,你说的,说话不算话是小狗。”
禾肖年就着柳言欢的腕子捉了他的手,“我带路,你拿好花,不要走丢了。”
可是,到最后,先说话不算话的,是柳言欢自己。
喝完瓠羹第二日,查封的人就来了。
那辆马车载着柳言欢一家离了京,却没载走柳言欢童年所有的欢愉。
作者有话要说:【注1】宋代陆游的《观村童戏溪上》,不过陆游是南宋的,按理来说还没出生,但是这句诗太贴了,昧着良心引用一下。
【注2】一种羊肉汤。
禾《身子骨好不怕冷》,其实我第一章就暗示过他怕冷,皮肤太白、五官又太浓显得怕冷但是完全不怕的是柳,诡计多端的0罢了。
另外,禾和柳当时都只有八岁,不会有爱情的好吧。禾肖年是因为两个人都不受皇子们待见觉得同病相怜,格外亲切;柳言欢是因为禾肖年不求回报的善良崩了他的理论而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