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光看着二大爷换上珍藏在红木箱里的袈裟，又往手腕上挽了串持珠，在寺庙门口顿了顿脚步，就随着来操持白事的三个店家下山去了。

庙门正对山脚下的村子。谢光站在寺庙前的石阶上，看着石阶底下人们稀稀拉拉地聚集，从山脚下一户人家里担出一口棺材，然后走上村中央最平整的那条水泥路。

不光是二大爷和红白喜事店的人，还有村里一些人，以及几个庙里的小和尚，扛幡的，哭丧的，队伍拖拖拉拉，走出半里地才罢休。

他还隐约瞧见，队伍领头的人里一高一矮两个人组成的吹打班，一只唢呐和一扇小锣，凄厉的乐声里缠绕着队伍哭号，直直戳进他耳朵里。

直到出殡队伍朝着黄河边的一处高崖走去，人群渐渐缩成一串蚂蚁，谢光就有些站不住了。

他不明白二大爷的用意，虽然自己从小不在爷奶身边长大，见面次数也不多，但自己是爷爷奶奶的长孙，也是唯一的孙子辈，照理说应该举花幡走在队伍前列的。

可二大爷明令禁止，说，今天他要是走下台阶一步，回来就赏他一顿竹笋炒肉。

后院井边不止从哪发出来一丛竹条，已经能够折枝当武器了，韧生生的，抽人疼得很，吓唬庙里那些小沙弥门倒是管用，可他都二十二了，还能怕这东西？

谢光看了看聚成小点的队伍，又瞧了瞧寺庙威严的大门和石阶，眼睛一转，跑到后院拿菜刀锯了根食指粗细的竹条，带着竹条直接越过山门，朝黄河崖岸边的坟地跑去了。

谢建国一是作为寺庙的住持静竹，来给死去的一对老夫妻送法，二是作为老夫妻唯一在世的儿子，来送亲下葬。

吹唢呐的小姑娘站在坟地一边，双眼含泪，讲说着祝词：“人世无常，有来，就有离别。”

敲小锣的高大男人抹了抹眼泪，重重敲了下锣。

小姑娘继续道：“今天，亲朋好友，邻里乡亲们聚在一起，一起铭记谢老夫妇，让我们带着他们的回忆，一起祝愿谢老夫妇一路走好啊~”

高大男人一敲锣，高喊：“走好！”

围着的村民和亲朋一脸悲痛，好似真的在缅怀过世之人的音容笑貌。

看到这场面，谢建国也不由想了想他与爹娘的回忆，但那东西就好像是怎么找不到旧照片，他在脑海里翻阅了一通，也只想起，上山那天的景象。

那时候，闯了大祸的他被两夫妻送到山上的庙里“修身养性”。

但他知道，当时，他们家养不起三个男孩子，谢家老大也就是谢建国的哥哥已经快要技校毕业，马上就能有一份好工作，是一颗待熟的饱满的果子；谢家老幺也就是他的弟弟，还尚在襁褓，像一颗带着新绿的嫩芽，谢母考虑要送走一个时，老幺还要在吃奶，一嘬一嘬的小嘴唇让这对夫妻怎么也下不了决心。

就只有他，学业不成，调皮捣蛋第一，更有，他确实犯了一条弥天大错，没被画本子里的“天兵天将”抓上天，都是他的好运，何况只是送到山上的庙里，只是断了这份血亲。

“接下来正式开始下葬。”小姑娘的声音尖嫩，谢建国回过神来，看村长招呼着几人把棺材下土。

其实棺材里只有两坛骨灰，但村子里历来就是棺木土葬，这是传统。

六个大汉把那口棺椁抬进准备好的墓地坑洞里，村子里的人相继上前上香。

“静竹方丈，谢家那小子呢。”村长擦了擦敬拜时沾上的香灰，站到谢建国旁边，问道。

谢建国，也就是静竹，瞥了眼不远处山头的寺庙，道：“今日小光他不宜出门，会见血，不好，万一冲撞了两位老人，就更不好了。”

村长听得云里雾里，好半晌才明白，这是在说谢家小子谢光今天有点血光灾，出不了门，会闹了两位去世的老人。

神神叨叨的，真实个怪和尚，村长撇嘴，摇了摇头走了。

谢建国没在意，只是捻着念珠，沉默地对着奉香祭拜的来客点头。

直到人群中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那是谢家孙子吧。”

“是啊是啊，怎么才来，今天不是他扛的幡？”

“哎，不是，好像是谢家表亲的一个男孩子，谢老二请过来的。”

“为啥不是亲孙子扛啊？”

“不好说，我看八成是谢老二嘱咐的，整天不正经，当个和尚，还偏偏去研究道士的玩意，说不定又是算出来的呗。”

“欸嘿嘿，你还别说，谢老二卜算准得嘞，前段时间……”

吵吵闹闹地人群中钻出来一个俊秀的白衬衫青年，手里攥着一根一米长短地竹条，正朝谢建国这边望过来。

看到墓旁的谢建国，青年挥了挥手就朝这边跑过来。

“二大爷，二大爷。”

谢建国只觉得脑门上的青筋要跳出皮肉，一弹一弹地脸也跟着抽了两下：“你个臭小子，我怎么说，我怎么说的，你……”

谢光听他这话，忙举起手里地竹条，双手奉到谢建国延眼前，接话道：“我要是下山，就吃一顿竹笋炒肉，竹笋没有，嫩竹条行吧，二大爷你手下留情，我还要去给爷奶磕个头呢。”

刚砍下来地竹条还是翠绿的，稀落的枝叶全都被谢光掰去了，光条一根，好看又趁手。

谢建国气得抄起竹条抡起来，竹条破空，发出咻咻的响声，落到穿牛仔裤的屁股上，惊得谢光啊呀一声痛呼。

但也就这一下，谢建国再举不起手来，心疼这个自己从小看护大的小子是一，事情已经发生，再打也没什么用了，只能挥了挥手，让谢光赶紧滚去上香磕头。

谢光揉着屁股朝香案走去，他没想到二大爷真能下得去手，但随着疼痛稍缓，这点小事就被他抛之脑后，取了香，对着墓碑上挨在一起的两张陌生又熟悉的照片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头，谢建国就赶着人快回山上了。

谢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觉得二大爷总不能害他，当即往回走。

又听他二大爷突然喊道：“回来。”

谢光嘿嘿笑着扭身：“来了。”

谢建国看着谢光俊秀的小脸上满是傻乎乎的灿然，从宽袖里掏出一段红绳，绳子没什么特殊，只不过中间有一个指节大小的红绳编成的网套，兜住了一颗圆润的玉珠。

谢光接过来把玩了一会儿，问道：“祖上的宝贝？”

这话问的是玩笑，毕竟要真有这宝贝，几十年前谢家就不用因为饥饿而整日操劳了。

可没想到，谢建国竟然真的点了点头，道：“我给你戴上。”

说着又从谢光手里拿回来，从谢光胸前绕道脖颈后，笨拙地系了个死扣，又叮嘱道：“小心收好。”

谢光摸了摸红绳小兜和那颗玉珠，然后贴身收进衬衫里：“那我回去了。”

谢建国点了点头，摆了摆手：“回——”

话音未落，崖下黄河水突然奔腾起来，激荡的水花拍打在岩壁上，发出哗哗的声音——村子位于黄河下游区域，平日里黄河水平缓，静静向东流去，这声音一出，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这动静来得突然，好像上游突然开放了一口巨大的水库，积蓄的水流奔涌而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村民纷纷跑到崖岸边朝下看去。

虽然村子里的人称这片墓地所在为崖岸，但其实也不过是个二三十米的高坡，众人趴在崖岸边围观这非同寻常的黄河水。

突然，人群里一个青年指着西侧水岸，惊呼道：“黄河水变清了，黄河水变清了。”

所有人顺着青年的手指朝那边望去。果不其然，从岸边朝河岸中央，再到河对面，奔腾的泥沙水渐渐清澈起来，好像有一面巨大的细密的过滤网，把河水中的泥沙全都捞走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神奇的一幕，也渐渐注意到，河水不在咆哮，逐渐恢复到的往日的平静，只不过，这放眼望去一两百米的河段竟然全部成为清澈见底的河水。

不少人从崖岸一侧跑下去，去到能够触碰到水的河岸边，掬起一捧水，然后惊喜地互相叫喊：“真的，真的，跟我家缸里的水一样清，没有沙，也没有土。”

大部分年轻人都下到河岸边，剩下的老人和大人收拾了崖岸上结束的葬礼。

一个花白了头的老太太惊奇赞叹道：“这真是百年都没有的奇景啊。”

跟她一块收拾贡品桌的老爷子点了点头，又摇头：“怕是千年都难遇。”

老太婆瞥了两眼周围，见没人凑在这里，小声地对老爷子说：“难道是谢家老两口前世是什么大善人？一下土，黄河水都清了，这……”

老爷子站直身子，朝着那清透地水岸看了两眼，“谁知道。”

又回过身小声唏嘘说道：“哎，老两口是不是大善人我不知道，可怜人倒是真的，说不准，是老天可怜他们。”

老太太擦好桌子，看了看墓碑上挨在一起的两人：“说的是，大儿子没了，小儿子和媳妇也没了，就剩一个过给和尚庙的二儿子和不亲的孙子，可怜啊。”

老爷子睨了她一眼，说道：“别说啦，快收拾吧，在村长家摆了席，收拾完就快去吧。”

两人动作迅速收好板凳桌椅，朝着村长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