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伏案的顾凯忍不住放下了剪刀,肚子已经叫了一段时间了,嘴巴干的仿佛都可以撕下整块皮。他忍不住舔了舔嘴,有些紧绷,又忍不住咧了一下嘴,随后又舔了一下,一丝腥甜便蔓延在嘴里。
顾凯从包里翻出了最后的红豆饼,然后从大婶的热水瓶里倒了最后一杯已经完全失去温度的水,慢慢就着水吃掉了早已僵硬的红豆饼。
饼已经很硬了,要嚼很多下才能完全咽下去,但嚼多了又会感觉到那若隐若现的红豆的香甜慢慢从舌根泛了上来,那一瞬间的甜味都盖过了嘴里的腥甜。
顾凯看着只剩下最后四十筐的衣服,看了看时钟,已经下午一点钟了,他想早点结束,他的头昏昏沉沉的。
昨天晚上一直忙到凌晨快三点才实在撑不住趴在了桌上,然后不安的睡梦中全都是不好的事情,他又在惊慌中醒来。
只睡了四个多小时的顾凯,醒来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仿佛要脱力了,然后又不眠不休地干到了下午一点钟,后面越来越多的已经处理完的衣服,还有最后四十筐。
因为一直用力而酸痛的手臂,长时间聚焦而干涩的眼睛,被剪刀剪伤一直没有愈合而刺痛的手指,长时间拿剪刀机械重复运动而麻木的右手,一直低头弯腰而僵硬的脖颈和无法挺直的肩膀都在告诉他,他很累。
他突然挺直了自己的肩膀,随后胸前一个小小的东西硌着他的皮肤,瞬间,他感到胸口灌入了一股充实感和安心。
那颗小小的豆子,在他跳动的心脏上仿佛开始生根发芽了,在源源不断的给他提供着能量。
随后,那个头又重新低了下去...像往常那样。
不知道又干了多久,门口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
一开始顾凯还自己自己干活干糊涂幻听了,所以眯着眼睛发痴呢。
但是随着“嘎吱”一声,门开了。
一阵寒风从门缝里面钻了进来,打的靠门坐着的顾凯一个机灵,他转头向外看去,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吴哥。”顾凯叫了一声。
“哎,吃了没,看你这屋子还亮着就知道你还没吃。”那人带着帽子,穿着一件皮夹克,还挺时尚的。
“还没吃,想着快点干活来着。”顾凯说。
“不能一直这么干,眼睛脖子手腕都吃不消,亏你还年轻,不然你干这么久,脖子肯定都直不了。出去转悠转悠吧,我请你去吃饭。”吴哥说。
“啊,好的吴哥。”顾凯识趣地说道,随后站起身来,抖了抖自己满身的线条,拍了拍自己的袖口,从一堆碎步碎线条中间踏了出来。
“走吧,吴哥。”顾凯收拾好自己之后对吴哥说。
“嗯。”两人朝着外面走去。
出去之后顾凯才发现天都已经暗了下来,月亮已经盘在了天际,月光倒是格外的明亮,将每一块云朵都照得很清晰,充盈在天空中的月光,照亮了山间的小路,照亮了林间的小道,照亮了县城的水泥路。
而这些云朵像是披上了黑色的羽衣,但是却让人会感叹道:明天肯定是一个好天。
门卫大爷拿着一个不锈钢的大杯子正在埋头吃着东西,今儿个他倒是没有喝酒。
“大爷,我们出门了。”小吴对大爷叫唤道。
“要出去啊,好嘞。注意安全啊,大晚上的把这个小崽子可要看好了,别把这个崽子弄丢了。”大爷抬起头说道。
“那肯定得看好啊。”小吴笑着说道,但是语气倒是还是很认真的。
“那大爷我们就先走了。”顾凯也和大爷道了别。
冬天,月明星稀。月光铺洒在地上,路上照得莹白莹白的,倒是亮堂堂的。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果然很多摊子都已经收走了,昨天还是人声鼎沸的路上现在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摊子还仍在卖着年货。
“你一个人在这还习惯吗?”小吴哥发现两人之间没人说话,打破了这沉默。
顾凯沉默片刻,看到了昨天自己买东西的杂货铺,散射着幽黄的灯光,里面似乎还有人影若隐若现。
“一个人很久了终归会习惯的。”顾凯说道。
小吴哥噗嗤笑了,叹道:“人小鬼大的,还一个人久了呢。”
顾凯也没有反驳,因为他真的一个人太久了,久到都有上辈子的事情了。
两人来到一个大排档,大排档倒是还在坚守着最后一个班。
两人坐下之后,小吴哥问道:“你是吃面条还是馄饨。”
顾凯回:“面条吧。”
小吴哥说:“老板娘,两晚牛肉面,再卧两个鸡蛋。”
“好嘞。稍等会就好。”说完之后顾凯便听到那边打开炉灶的声音-“轰轰轰”
小吴哥坐在塑料凳子上,从口袋里左翻右翻,终于在一个衣服里面的口袋里面翻出了一包烟,拿出了一根之后又开始翻打火机,翻了一圈没找到,索性站起身来,到老板下面条的炉灶借了个火。
猩红的红点在夜晚格外明显,像是某种生物的眼神,吞噬着黑暗。吞噬着人们不安、烦躁、难受、痛苦的复杂情绪。
小吴哥像是新手,猛吸了一口,随后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他对顾凯说:“这烟劲大,容易被呛到。”
顾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小吴哥略微艰难地抽完了那根烟,然后对顾凯说:“你为什么一个人过年来打工?”
“缺钱啊。”
“你爸妈呢?”
“我没爸妈。
“你怎么会没爸妈。”
“他们不要我了,我不就是没爸妈。”
“可是他们都说,父母都是爱孩子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明显小吴哥迟钝了一会儿,像是思考之后才说出来的。
“是吗?也不是所有的父母吧。”
“那...那你爱你的父母吗?”小吴哥有些艰难地问道,像是在寻找某些共识一样。
“不爱。”顾凯不假思索地回复。
“可以不爱吗?”小吴哥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他们给我爱,那我肯定会爱他们。他们把我当拖油瓶,把我当垃圾,我为什么还要爱他们,更何况,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家庭,说不定也有了自己新的孩子,说不定现在连我叫什么都忘记了,我为什么还要爱他们。”顾凯感觉有些冷,搓了搓手继续冷静地说道。
小吴哥似乎有些焦躁,他朝手里哈了口气,搓了搓自己的手,又把桌子上的餐具重新摆了摆位置,又掏出自己的烟盒从中间抽出了一根,然后又开始找打火机,发现打火机不在身上之后看了看老板娘的炉灶燃起来的火,还是把烟重新塞进了烟盒里面。
就这么磨蹭了一会儿,刚准备开口。
“面条来喽,牛肉面卧蛋,趁热吃啊。”声音从远及近,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随即腾着白雾的面条被端了上来。
小吴哥刚准备说话的勇气被打断了,此时有些泄了气,热腾腾的面条在小吴哥的面前,白雾弥漫在小吴哥的脸上,在幽黄的灯光下,倒是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和忧伤。
“小吴哥,你说吧。”顾凯也没有开始吃面条,他知道小吴哥有心事。
小吴哥沉默了几秒钟,还是开口说道:“你说,一个因为钱卖掉自己小孩的父母,还会爱自己的孩子吗?”
顾凯沉默了一会尚未说话。
“妈妈,我睡醒了。”突然,从摊子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棚子里面一个身影钻了出来,扑向了刚刚给顾凯两人端面条的女人的身边,随后抱住了女人的腿。
“宝宝睡醒啦,饿不饿宝宝,爸爸妈妈给你做东西吃。”
“宝宝不饿,宝宝等爸爸妈妈下班。”
“乖宝宝,爸爸妈妈最爱你了。”
“我也爱爸爸妈妈。”小孩子在爸爸妈妈的附近高高兴兴地蹦蹦跳跳。
刚刚钻出来的地方,里面严严实实地铺了毯子和被子,像个温馨的小家。
而后面,是一辆非常破旧的面包车,车子附近放着简单的洗漱用品,车门紧紧地关着,但是还是可以看到里面的被子和悬挂着的衣服。
可以看出一家三口平时是住在这个车子里面的。
“我想,你自己应该知道答案吧,但是你害怕答案。”顾凯说道。
小吴哥眼中的光也渐渐散去了。
对,他知道。
因为美食在前,饥肠辘辘的原因,顾凯脑子猛地一清醒,想起来一件事情。
上辈子的是一件事情。
上辈子,他在地下室浑浑噩噩的时候。
有一天突然突发奇想出了门,刚走出去,发现附近围了一堆人。
他其实并不感兴趣,因为现在大部分时间他都沉迷于发呆,但是在发呆的时候,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地往耳朵里面钻。
那些声音在说:“哎呦,造孽了啊,有人要跳楼了。”
在说:“快跳啊,狗娘养的浪费老子时间。”
在说:“谁家的孩子啊,可怜找了父母那么多年,结果父母已经有了新孩子了不要他,还质问他是不是吸血鬼,想要吸他家的钱。”
在说:“他家老子老娘当时把他卖了挣钱。现在发家了,也不要他。他还上赶着贴人家冷屁股,活该又被扫地出门。”
在说:“这孩子,在哪跳不行,非跑这来跳。”
在说:“肯定是他自己有问题,不然父母咋就卖他呢不卖其他孩子呢。”
在说:“不值得啊,孩子不值得,你还有未来还有明天,何必把命搭在两个狼心狗肺的人身上呢。”
这些声音窸窸窣窣的,像是蚂蚁在耳边爬动留下的声音,但是却很清晰,清晰到顾凯每一个字都能听得很清楚,那些人就像是在他的大脑深处说的一样。
突然有人开始大声喊:“快跳啊,别耽误回家吃饭的时候,跳楼还墨迹半天,你当你黄花大闺女还要梳妆打扮再出门啊,丢人现眼的。”
在喊:“别跳啊,不值得,哪种父母不要也罢,你还那么小啊,不值得。”
在喊:“快跳快跳!”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在喊快跳。
顾凯还在晃神,长时间在黑暗中让他见到明亮的太阳之后反而有些不适应。
所以当他想往上看的时候,太阳刺的他睁不开眼睛。
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还没等他缓过来。
随后“砰”的一声。
周围一阵哗然,尖叫和唏嘘声乱成一锅粥,像是针尖被拴在钢筋膜枪上,疯狂地打向顾凯的大脑。
乱糟糟的声音过后,又有新的声音传了出来。
在说:“真跳了啊,我叫他跳他就跳啊?我就是说说啊,我可没真叫他跳啊...”
在说:“可惜一条命啊,这么年轻就跳楼了。”
在说:“窝囊废才会随便跳楼。”
在说:“你别说他有抑郁症啊,现在什么人都得抑郁症了吗?像我们那个年代那么苦那么累,也没见人有抑郁症啊,说到底就是闲的.....”
在说:“晦气!出门撒泡尿豆能见到跳楼的,真晦气。”
在说:“......”
那些声音放大了无数倍,在顾凯的脑中敲锣打鼓。
那重重的撞击声,打得顾凯站不起来。
眼睛因为直视了太阳,现在里面还有光晕存在,看不清东西。
他下意识去看声音来源的方向,一片模糊。但是大片大片的红色像是蠕动的马赛克一样,一格一格填满了视线中所有的方块。
他赶紧转头移开视线,却看见了,楼顶上有双还没消失的手。
那双手巨大,残缺,畸形,但是它很有力。直接将一个人推了下来。
顾凯恍惚之间看见那双手正向自己掐来。他惊慌至极,拔腿跑向自己的地下室。
黑暗的地下室。
“噗通——”门关上了。
但外面的喧杂声没有被关上。
因为他们属于无数个人的嘴。
那些嘴无法被关上。
舌头明明是柔软的器官,有时候却能将人大卸八块,并且没有钝感。
人为了自己不被审判,就匆匆茫茫地审判别人,哪怕那个人,只是不曾相识的陌生人。
——是他!
想起来了。
是他。
姓吴,叫吴限。
那个因为小时候被自己的父母售卖,后来花了很多年寻找自己的父母,终于找到了。但是那父母却没有任何的感动和追悔莫及,而是利用最恶毒、最下流、最卑劣、最无耻的言语和手段再一次残忍地抛弃了他。
后来,他跳楼了。
作者有话要说:人为了自己不被审判,就匆匆茫茫地审判别人。—加缪《堕落 流放与王国》
本章节事件的灵感来自于真实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