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京郊南河沟废弃兵营。

南河沟虽叫“沟”，但其实是座草木葱郁的高山。山上的这座兵营，是前朝时为占据水源特意建造的——土堡围墙、石砌房屋……后来战事平息，便被废弃掉了。周边百姓们挖走了木材、砖石，只余下一座空空的大营。

卓晴从洛阳的死牢里带出了匡静、回京途中在绛州救下了尔籁，临上山前，又捡到了一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当时她正藏在一户人家的狗窝里，吃了几天的狗食，被人家发现，追着满村打。尔籁见她可怜，拿了干粮和水给她，那家人见卓晴穿着不俗，便也没敢继续为难，骂骂咧咧走了。

小丫头说自己叫“团子”，跟家人走失了，已经饿了好些天，实在没法子了才去跟狗抢食。

尔籁问卓晴：“能不能……把她也带上？”

卓晴倒没说什么，匡静却讥笑道：“你倒是心善。”

团子看看戴着幂篱的匡静，再看她身材高瘦但却有些瑟缩的尔籁，有些害怕地躲到了尔籁身后。

卓晴似乎有些犹豫：“她还太小了。”

“差不了几岁不是？”尔籁忙说，“我能照应她，阿正，也别让她再挨饿受冻了，好么？”

听到“不会再挨饿受冻”，团子明显心动了。尔籁没有巧舌如簧，也不会说那些大道理，只晃了晃卓晴的小手，低声求告：“阿正。”

卓晴于是点了头，三个女孩跟着她一步步往山上爬去。每走一会儿，匡静便会停下来，撩开幂篱往周围看去。

团子瓮声瓮气地问她在看什么，她没好气道：“你管呢。”

尔籁一把捂住团子的嘴：“嘘——别多嘴，小心被嫌弃赶出去……”

匡静一把拍掉她捂在团子嘴上的手：“看张看李、看这么多人的眼色，你这样活着也不嫌累！”

那座兵营就建在山顶上，四角有箭楼、中间有操练场，房屋瓦舍都是新修葺过的，墙面糊着一层厚厚的、混了草末的干泥，显然当初修建时是下了大功夫的。

东边是一排仓库和两个做饭用的棚子，里面是几口遗留下来的地灶，两个又聋又哑的婆子正用大锅在熬菜。团子远远地就闻到了饭菜香味，迫不及待甩开尔籁的手想冲过去，跑到一半却又停下来，怯生生地回过头来，看着站在原地没动的匡静和尔籁。

尔籁刚到春风楼的时候吃得很差，即便是客人剩下的饭菜，都得先紧着老人们吃完，才轮得到她。当时吃饭，她从来都是狼吞虎咽，生怕被别人抢去一点。后来伺候了黎娘子和云容娘子，吃饭上比从前宽松了许多，虽然她饭量大、嘴也馋，但好歹不会像从前那样担心有人抢食了。这些日子行路自然是吃不好，可她刚到这里，还不是很熟悉，便强忍着饿和馋，愣是站在匡静身后，一动没动。

匡静打小没缺过吃喝，对饭菜从不挑剔，向来是能吃就吃、吃不了就饿着，即便闻见了那香味，也没一点感觉，而是把心思都放在了对兵营的打量和观察上——她至今还没明白，卓晴为什么费尽心力将她从洛阳的大牢里救出，又千里迢迢带到长安来。

西边则是寝室，都是二十人的大通铺，显然是之前军队驻扎的时候就建好的，里头已经住了七十多个女孩，都是十几岁上下。

匡静十五岁，已经是里头数一数二年长的了。一到兵营她就摘掉了幂篱，她生得好看，个子又高，外加浑身上下透着的傲气和惬意，显得与其他被捡回来的女孩们有些格格不入。三人被卓晴带着领了铺盖和饭碗，她扫视一圈几个通铺，朝着一处有窗户的空铺位走去。

尔籁紧跟在她身后，低着头没敢看人。她穿着不合身的丫鬟衣裳，头发乱糟糟的，完全不像个女孩子。团子扯着她的衣角缩成一团躲在她背后，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的女孩们。

匡静将铺盖丢在榻上，鞋子一脱，便坐下来抱着膝盖休息。尔籁先铺完了自己的褥子卷好，又帮着团子卷好，最后犹豫着走到匡静身边，主动帮她抖开了铺盖。

匡静睁开眼，懒洋洋地看向她：“你不用跟着我，也不用这样讨好我——你又不是我的丫鬟。”

尔籁摇头：“你救了我的命，我想报答你。”

“报答？”匡静嗤笑一声，“我只是好玩而已。”

尔籁沉默半晌，却说：“那也是救了……”

匡静大笑两声，忽然色变，一把抓住了她后脑勺的头发，故意装作恶狠狠凶道：“被我救……可说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

尔籁一只手朝后想阻止她拽自己的头发，可她比匡静小了整整五岁，磨难受得多、阅历却不足，被压制得死死的，眼睛里飙出了泪花。她忍不住喊：“啊！……疼……阿姊，我疼……”

匡静忽地一怔，这功夫，旁边冲出来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补丁衣裳，掐住了她的手腕：“你太过分了！”

匡静瞪她一眼，冷哼一声放开了手，冷冷地扫了尔籁和那个女孩一眼，翻身上了榻。

尔籁捂着头发拿袖子擦泪，其他人都不敢吭声，只有刚才阻拦过匡静的女孩摸了摸她的头，小声道：“我叫唐婷，来了两个多月了，你别怕。你来了这儿，我们有阿正护着，不会吃苦受冻了。”

匡静在榻上又是一声冷笑。

唐婷问：“你笑什么？”

于是匡静坐起来看着她们：“我来问你，卓晴在山上收留这么多人，是为的什么？”

“是……”唐婷顿了一顿，“阿正收留的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女，自然是为了救济我们。”

“这么多人，怎么吃喝？怎么穿衣？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财？”

“自然……自然是有办法。”唐婷扬起脸与她对峙，“仓里有粮食，我去看过，够我们这些人吃上好些日子了！堡门外不远就是水源，更不愁喝。至于穿衣……那边厅里有十来台织机，我们穿的都是粗布麻衣，破了就补、短了就缝，不会要多的！”

“是啊！”“对……”

总算有人壮着胆子开始附和。

匡静抿嘴一笑：“哼，织机……那我问你，上山来的这些人里，可有下过山的？”

“山上有吃有住，作甚要下山去？”唐婷理直气壮道。

匡静继续说：“荒郊野岭的，织机是怎么来的？这里是前朝的废弃兵营，卓晴怎么知道？她看起来也不是多富贵的人，有能力养这么多人？”

“你什么意思？”

“蠢货。”匡静一脸不耐烦，“不下山不是因为你不想下山，而是因为你下不了山……不信的话，你就去试试。”她看向来时的方向，“上山的路边，明明有军靴来往的痕迹；树林里连一声鸟鸣都没有，说明林子里压根就藏了人；做饭的婆子又聋又瞎，是怕把这儿的事情透出去……无利不起早，你知道她们要干什么？”

眼看唐婷被问得呆若木鸡，她满意地重新躺下。

“那你为什么来？”唐婷忍不住嘟囔。

匡静又睁开眼，看着房顶，低声说：“对我来说，前头是什么路，都没分别。”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是有些迷茫了——她们都无家可归，或是被遗弃、或是因灾祸走失，也有个别是自己逃出来的。甚至还有十来个，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体有残缺的。跟着卓晴来这儿，不过是图一个不用忍饥挨饿的去处，哪里想过那么多？

方才的几个问题，匡静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她不想说。卓晴必然是有所图的，但无论结果好坏，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乏味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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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婷今年十四岁，原先是这里最大的。她进来之后学会了用织机和绣架，后来的女孩们都是她一手带出来的。织布的活儿虽然累，毕竟对于这些身体还没长成的女孩来说，操控起织机来有些吃力，但起码靠着一点绵薄的生产，大家伙都心安理得地在这儿过有吃有喝的日子。

她跟女孩们说：“卓阿正告诉我，将来想去长安城里开一家绣坊，到时要带着你们一起。”女孩们听后欢呼雀跃，有去过长安城的，便把在城中的见闻说给大家伙听，叫人顿生盼头。

每到这时，团子就拉着尔籁凑过去，独晾着匡静一个人在榻上闲着。

尔籁心中不安，想把匡静也叫过来，但团子总是偷偷拽着她的衣角，小声说：“别了吧……静姊姊凶，大家都不喜欢她，她来了，说不定人就散了。”

匡静压根不在意这些人，也没心情去学什么织布，自打来到土堡，她就每天四处晃悠。

除了做饭的两个婆子之外，堡里还有三个年轻些的妈妈，帮着卓晴照管女孩们去堡外洗澡、浣衣，把人带出去，再一起带回来。这三人是统一着装，都不苟言笑，有人不小心冒犯了她们，还会被恶狠狠骂上两句。

后来的三个月里，陆陆续续又来了更多的女孩。

和之前一样，年龄也都在十一到十六岁，同样是孤女，无亲无故。卓晴依然把这些孩子交给唐婷，要她好好照顾妹妹们。唐婷敬佩她，自觉肩上的担子很重，总是非常主动地便揽过这些责任。

作者有话要说：正常时间线是建兴十一年，匡静23，尔籁19，贺政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