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渡过了漫长的寒冬，早春的阳光撒落在尚未完全苏醒的大地上，朝气蓬勃的生命力，首先在柳枝上显露出来。刚刚发芽的小草，在迷迷蒙蒙的小雨中散发着清香。早春二月，宛若婀娜多姿的少女，温柔如水，光彩照人。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韩愈那首脍炙人口的《早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似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多么美妙的诗情画意啊！霏霏细雨浸润着大地，钻出地面的小草远看一片浅绿，近看却又不见了。一年之中最美的景色就是早春，它远远地胜过了皇城晚春的烟柳。
然而，今年的春天却姗姗来迟。躲在云层里面的太阳，好像有些疲惫无力，懒得露头。清凉的风徐徐吹来，带着一股寒意。当令人迷离的丝丝小雨飘洒下来，天地之间黯然失色。即使响晴薄日，也是春寒料峭冷煞人。
这天晚上下了中班，咱们几个人又凑在厂外大食堂里吃宵夜。大家围坐在一张餐桌前，照例讲段子。今天晚上，轮到黑铁旦讲了。
黑铁旦挠了挠脑袋瓜，吭吭哧哧地说：“师娘姐姐，我讲点嘛呢？”叶百香问：“铁旦儿，你管谁叫师娘姐姐？”黑铁旦说：“还能有谁？我师父的媳妇儿——欧筱娅呗！”郭家航说：“真你妈有你的！又是师娘又是姐姐，差着一个辈份儿，你到底属于哪一头的？”黑铁旦说：“郭爷，跟你说句膀大力的吧！红娘也带个娘字儿，也没见她管张生叫儿子！”一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我说：“别光耍贫，你那段子呢？”
黑铁旦嘿嘿一笑：“段子早就准备好了，你们听了笑不笑，我可就不管啦！说有个小媳妇在公共汽车上给宝贝儿喂奶，那个倒霉孩子就是不好好吃。小媳妇着急了，就跟宝贝儿说，你吃不吃，不吃我给旁边的叔叔吃啦！一连说了好几回，坐在旁边的大老爷儿们沉不住气了，便对那个倒霉孩子说：“宝贝儿，你吃不吃也给个话儿，我你妈都坐过两站地啦！”
几个人听罢，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黑铁旦得意地说：“这算嘛，我还有比这更哏的！”庞树德说：“铁旦儿你甭瞎吹！再讲个段子能把大家逗乐了，我包你一个礼拜的饭票！”叶百香抬手给了庞树德的脑袋一巴掌：“死胖子，饫旦儿也不图你那一个礼拜的饭票。段子一次都说了，下次再轮到我，我还有得说吗？”黑铁旦也随声附和地说：“对！姐姐发话了，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郭家航看了叶百香一眼，表情很庄重地说道：“段子讲完了，大家也乐呵够了，我你妈要发表一条重要通告。我跟叶百香经过双边会谈，取得一致看法和意见，决定缔结互惠互利的百年之好同盟合约。”
还记得吗？你听了以后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随着噼里啪啦地把巴掌拍得山响。天津人有个臭毛病，不分场合由着性子说笑。幸好食堂里的人已经不多了，不然的话，不知又要招来多少责怪的目光。
叶百香叫了起来：“郭子，你真是狗肚里藏不了酥油饼！‘五一’才办事儿，你现在就瞎嚷嚷，讨厌不讨厌！”郭家航说：“哪儿还等得了‘五一’？赶早儿不赶晚儿，下个月就你妈办了吧！”我笑着说：“也没你那么急着当新郎的！房子有影儿了吗？”你偷偷踢了我一脚说：“家航和百香的结婚证都已经领了，就及早办了吧！大家分头帮他们找找房子，最好离厂子近一点儿。”
你这么一说，倒让叶百香和郭家航有点不好意思了。大家相约好了，明天就开始帮助他俩找新房。咱们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也就散了。后来你偷偷告诉我，叶百香和郭家航早在北大港就偷食了禁果，自此之后，那事儿自然就拢不住了。这个月叶百香没有来例假，说不定怀上了。要是拖着不赶紧把婚礼办了，将来产下个小马驹还不得惹人笑话？再说，那么多从天津来的俊哥靓妹结婚后，几乎全在厂子周围的农村租房子，小日子过得都挺有滋有味的。
在大家的帮助下，叶百香和郭家航在三里铺的一个农家小院，租到了一间房子。尽管是一间屋子半间炕，倒也宽宽敞敞。再经过精心布置，很像一间不错的洞房了。三里铺离厂子不远，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三里铺是城市里的村庄，那里的主人都是农民。
郭家航和叶百香结婚的消息，很快就在“二百二”和“二百五”中间传开了，关系不错的都来随份子。庞树德和黑铁旦还分别在前纺车间和细纱车间，为这一对新人敛份子钱。到了举行婚礼的那一天，真是热闹极了。郭家航和叶百香收到的最多礼品，就是毛主席的□□。两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挺犯愁。家里有两套毛主席著作也就足够了，这一下子又送来十几套，都往哪儿摆啊？此时，政治运动如火如荼，远在天津的两家父母请不下假，只得拍来电报为两个孩子的婚事祝福。那一天，好多人都喝高了，有笑的、有唱的、也有哭的。你说说嘿，笑的唱的那是因为高兴，那哭的就有些叫人丧气。可是，郭家航和叶百香非但没恼，还陪着一块哭，结果把你给惹急了。
你生气地说：“大喜的日子，你们俩倒是哭什么呀？是嫌礼物送少了，还是怕两个人过日子不热闹？”叶百香忙说：“都不是！都不是！就是觉得心里怪委屈，眼泪就涌出来了。鲍哥，再来一段《刮野鬼》吧！叫郭家航这个臭小子知道知道，没有老婆的日子，多么受煎熬！”
这样的俚俗山曲，半夜在西山乱坟岗子吼两嗓儿，那是为了壮胆儿。况且身边都是要好的朋友，不会有人出卖我。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唱，还要不要脑袋了？那个年代能够唱的歌曲，一个是歌颂党歌颂伟大领袖，再一个还是歌颂党歌颂伟大领袖。除此之外，所有歌曲都是犯禁的。再说，在婚礼上吼《刮野鬼》，也太不吉利了。
这时候，你带头唱起了《远飞的大雁》，歌声如潮，没有不跟着唱的：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翻身的农奴想念恩人毛主席……
大家把叶百香和郭家航的婚礼，当成了一次幸福的聚会，玩得很开心。尤其叶百香的脸上，一直荡漾着甜蜜的微笑，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天黑之后，大家闹罢洞房也就散了。
离开了沉静的三里铺，咱俩谁也不愿意回到单身宿舍，便沿着宿舍围墙外的柏油路，信步游荡。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铁道边。到这里看火车，已经变成咱俩的保留项目。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总要隔三岔五地来这里遛达遛达。不知是因为深沉的乡思之情，勾着咱们到铁道边看来自北方的火车；还是长长的钢轨一直通向远方，能够令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我们登上了西山的梳妆台，并肩坐在土堆上。仰脸望着深邃的星空，都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从哪里谈起。每当这个时候，你就叫我唱一支歌。
于是，我便唱起了墨西哥民歌《你就是幸福》：多幸福，和你在一起∕你的吻像烈火燃烧着我的心∕你，你就是幸福∕我要把这欢乐秘密地藏在心里∕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不怕分离∕你是我光明的未来∕我决不让别人来夺去你∕多幸福，和你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我也不忘记你∕你，你就是幸福∕要记住我的话永远别抛弃我。
你握着我的手说：“鲍子，这首歌真好听！”我长叹了一口气：“只可惜这么好听的歌，恐怕除了你，就只有乱坟岗里的野鬼偷偷欣赏啦！”你拍了一下我的手背：“别说得那么阴阴惨惨的，哪儿来的鬼呀？”我煞有介事地说：“你还真别以为我是在哄你！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吹得一口好洞箫。那年他去太原，晚上在晋祠临水吹箫。吹到凄婉悱恻之时，就听得脑后一声叹息，只觉得有一股凉气从耳边轻轻吹过，吓得他慌忙跑出了晋祠。自古以来就有夜不吹箫的说法，怕招鬼呀！”
你一巴掌拍在我的脑门上：“胡说！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是怎么写出来的？”我强词夺理地说：“那是因为杜牧不怕鬼，他才故意那么写的。谁知道扬州二十四桥到底在哪儿？”你忽然将长发往脸前一盖，怪声怪气地说：“鲍鱼哥哥，你也不怕鬼吗？”我着实被你吓了一跳，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一把抱住了你说：“我就是《聊斋》里不怕鬼的穷书生，你是青凤还是连锁？”你笑了：“你希望我是谁，我就是谁吧！”我轻轻撩开你脸前的秀发，看了又看，禁不住动情地说：“你永远是我的美人菩萨！”
你那双明亮晶莹的眼睛，在星光下熠熠生辉。我情不自禁地亲着你秋波闪动的眼睛，吻着你微微颤动的鼻翼，最后把樱桃红般的嘴唇含在口中，尽情地吸吮着。此时此刻，我忘记了世间的炎凉荣辱、沉沉浮浮。
我陶醉地说：“筱娅，我们也结婚吧！”你含情脉脉地说：“给你的爸爸妈妈写信吧，就说我答应嫁给你了。只要你父母不嫌我是资本家的女儿，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就做你的新娘！”我激动地说：“我早就跟爸爸妈妈说过了，即便你父亲当年是个大军阀，我也要娶你，他们同意了。筱娅，你父母能答应你嫁给我吗？”你温存地笑了：“傻样儿！他们要是不同意，我会跟你去北大港，又会跟你来滏阳城吗？”
你任由我躺在你的怀里，把我抱得很紧很紧。我仰望着夜空中缥缈的银河，寻找着令人神往的牛郎织女星，情不自禁地朗诵着：“天邪！你浓我浓，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美人菩萨，这是七百多年以前，宋元才女管道升写给丈夫赵孟頫一首著名的《我浓词》，世代传为佳话。用在七百年后你我的身上，竟那么恰如其分。”
你捏了揑我的鼻子，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