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穆霖慈正用肩夹着座机听筒，忙着跟外校老师死磕。

穆霖慈还没见过这个外校老师，听筒里的总是冷冰冰的怨怼语气，搞得霖慈一跟她通电话就觉得浑身发凉。

奈何这位老师背景很硬，尽管做事很不靠谱，同一个问题来来回回改错多次，可因胡总钦点，穆霖慈这种小虾米只能哄着催着。

终于挂了电话。

穆霖慈歪在椅背上，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抽走了。听筒里嘟嘟的忙音与她快要破裂的太阳穴步调一致。

一跳一跳，抽着疼。

“我合理怀疑这张老师是个老妖精，不然怎么每回跟她打完电话，都感觉阳气严重不足!”

穆霖慈愤愤挂了电话，跟同屋的阿玲抱怨。

“还跟张老师纠缠呢？要我说随她去，到了时间交不上稿，你也是没办法。”

霖慈叹气，“我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不是想着争取这个月出蓝纸下印吗，不然我闲的！”

阿玲是广东人，说起话来娇软可爱。

听了穆霖慈的话笑起来，放下搁在嘴边的茶杯，努嘴提醒，“都来两个电话了，还不瞅瞅。万一是男朋友怎么办？”

穆霖慈知她是在调戏自己。此刻也不搭理，只是拿起手机，只一眼，当即危襟正坐，仿若上课睡觉被抓包的后排学生。

阿玲也被她吓了一跳，探头就要去看她手机屏幕，却被霖慈无情挡住。

“不是吧？什么情况？”阿玲更来劲儿了，“你遮遮掩掩唔够呀！”

两个人正闹着，却听身后传来老詹的声音，“诶诶，干嘛呢干嘛呢，不知道现在都有摄像头啊？小姑娘家家不成体统！”

老詹是个老学究，声音也是个老学究。今年五十有余，从他手里出版的图书无数，在工作岗位上勤勤恳恳，无一日迟到早退，终于在老实本分的第三十个年头里荣升部门主任。

——也就是穆霖慈的顶头上司大人。

但老詹温和谦让了一辈子，当了主任也不忘初心，实在没有个“大人”的样子。倒是他每天端着个黄桃罐头瓶改制茶杯晃悠来晃悠去的模样，很像个“老人”。

官大一级压死人。尽管霖慈和阿玲谁都不怕他，但面子还是得给足的。当即各归各位，转又忙起来。

可霖慈却一下午都心神不宁的，夹在书架上的纸稿看了又看，每个字都不听话。跳来跳去，它们倒是很开心的样子。

终于捱到了下班时间。阿玲第一个站了起来要溜，旁边的马识途抱怨以后再也不接那谁的稿子了——

“交上来的稿子永远有问题，总是赶deadline这我也忍了，可交上来还要改！我还得一遍遍沟通，挨完这个挨那个骂的！我现在看到a4纸就头痛！”

阿玲笑眯眯地背起鳄鱼皮腋下包，“诶呦诶呦，听得姐姐都心疼了。这样，等你忙完这一段，咱们饮茶按摩去。”

老詹也从屋里出来，“年轻人，稍安勿躁，肝火这么旺是干嘛呢？过几天可该轮到咱们部体检了。

阿玲聪明，一见老詹接话，赶紧凑上前，连哄带夸的就缠着老詹应下把按摩算作下次团建，走报销。大家都热闹讨论起来，只有霖慈兀自坐在桌前，对着手机发呆，思来想去半天终于苦大仇深地在手机上发出一道消息。

【不好意思，今晚临时加班，稍后马上过去。】

短信发出，霖慈自己都觉得不真诚。又是“稍后“，又”马上“，到底是稍后还是马上？

那边倒是回得很快，只听叮的一声，短信传来。

【好的。】

“好的“又是什么意思？

是“好的，下次再约”？

还是“好的，我会等你”？

看来今晚是逃不掉了。霖慈发出一声痛苦的□□，瘫倒在桌子上。

马识途好奇，“怎么回事啊？看你跟丢了魂似的。”

“马上就不是丢魂了。”穆霖慈认命地开始收拾桌面，“马上命也丢了。”

指针指向七点四十的时候，穆霖慈的那辆油电混动小轿车终于停在了商场门口，又耗费了不多不少二十分钟，路痴的穆霖慈终于找到了电梯入口。

抬腕，机械表在商场射灯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光芒，正好八点。

直梯上升时，穆霖慈一直在祈求店里的人会因为她的不守时和拖延愤然离席。

名声算什么？气节又算什么？只要能见不到那个人，她怎么样都成！

奈何，卑微愿望还是在看到那人背影是惨遭破碎。稀碎。

覃凤声仍旧是白衬衫黑裤子，和穆霖慈恨不得删除记忆的那天一模一样。

真无语，不是说律师都很有钱的吗？怎么这人吃饭连衣服都不换！不想来就别来啊！干嘛屁颠儿屁颠儿地应下相亲的事，又拿这身装备来吓唬她！

想起那天自己的样子，霖慈合理怀疑这人可能认不出自己。

那人已经看到她了，很有风度地冲她招了招手。

霖慈寸步挪了过去，面上还得装得风平浪静，笑吟吟地对他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好久不见啊，覃律。”

覃凤声坐在她对面，倒是很有绅士风度，给她倒了杯柠檬水，“来的的确挺晚的。不过，半个月实在称不上是‘好、久、不、见’吧？”

多半是职业病。

穆霖慈明明记得覃凤声高中时不是这么说话的。

瞧瞧他现在这幅样子，再寻常的一句话到他口中也感觉意有所指，话里有话。而且这人也太没眼力见儿，她之所以这么说，意思不就是别提之前的事了。奈何偏偏有人懂装不懂，揪着一处非要挤兑挤兑她才算痛快。

其实那天在公司，穆霖慈就感受到覃凤声对自己的针对了。哪怕是毫无头绪地针对。

谁让他毫无遮掩的打算。

那天的飞来横祸，说来说去还是怪胡总——又不知道从哪介绍了一个外包团队，点名其负责霖慈手中新书的封面设计。却不想那团队实在不靠谱，承揽之后又外包，最后直接来了个抄袭了事。他们倒是眼光好，直接抄了某位行业大佬的获奖设计，这还得了？

行业大佬直接一纸把霖慈公司给告了。外包公司跑个干净，还得老詹领着霖慈她们跟在公司法务的屁股后头当孙子。

那天下着大暴雨，偏巧霖慈前一晚在由之家住，一接到电话心急如焚，赶紧搭地铁赶过去。奈何雨骤风急，有伞跟没伞一样。等落汤鸡似的霖慈推开了会议室大门，正对上坐在会议桌中间的覃凤声。

黑西装白衬衫。

跟今天的打扮一模一样。

彼时其身后的落地窗上刷地闪过一道惨白的闪电，紧接着就是轰隆隆的雷声。27层的巨大落地窗俨然是欣赏夏日雷暴的好去处，如果她能不这么狼狈，如果覃凤声的脸色能不这么难看就好了。

覃凤声是否有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来，头发如海草般紧贴在下颌的穆霖慈没有自信。

可覃凤声还是覃凤声，尽管多年未见，覃凤声还是一眼就能认出的覃凤声。

天之骄子覃凤声。

穆霖慈有些反应不过来，还是老詹喊她，她这才惶然冲众人鞠躬行礼，乖乖在下首坐下。她垂着头，那感觉像是在高中课堂上答错了问题。隐隐能感觉到左侧的耳朵发烫，那是某人的目光。

覃凤声那天心情似乎很不好，并不打算给她留面子，开口就是，“怎么又是你？”

霖慈私心认为此处不该加“又”才是——

一则是他们许久未见，“怎么是你”比较符合语境；二则现在情况复杂，他的话很容易引起误会。果不其然，一旁怂眉耷眼的法务Mona手指飞舞，很快微信传来——

【好家伙，你经常进局子啊？】

呸呸呸！这都什么事啊？

奈何穆霖慈很快就回不成消息了。整场沟通下来，覃大律师都在盯着小科员穆霖慈同她死磕，问的问题又刁钻又严苛，仿佛这不是侵权，是穆霖慈索命。索的还是他亲妈的命。

霖慈无力招架，拼命想旁边的Mona使眼色。Mona还算讲义气，等霖慈交代完具体情况后，赶紧就把她支走了。等事后Mona从会议室出来，两个人一见面，Mona一脸纠结又兴奋。

“真不愧是覃律啊，光是今天跟他交谈一番，就能学到不少，要不人家的律所遍地开花越来越红火呢！”

Mona端着咖啡，说起覃凤声就是星星眼，“对了，听说他还是半路出家！专业能力强，人脉广，案源多，长得又这么帅！我之前听圈里的小姐妹们意淫，还以为是夸张。今天一见，有的人真是生下来顺风顺水，什么都有了，天理何在啊？！”

霖慈听得郁闷，暗想，哼，天之骄子覃凤声。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走廊一阵响动。侧目望去，正看到覃凤声被众人簇拥着。

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身边围绕的都是长辈级别的人。

他年纪最轻，偏偏身处其中依旧自在磊落，不卑不亢中仍旧自矜悠哉。

老詹也凑在跟前，面上堆满了笑。他本来就大嗓门，一紧张更是。整个走廊都能听到他故作爽朗地奉承道，“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真是好名字……相得益彰，相得益彰啊。”

谄媚。

霖慈暗暗在心里腹诽，老詹啊老詹，你看看你这副样子，真是把咱们读书人的脸都丢尽了。当然，她也就是过过嘴瘾。要是她在场，估计比老詹更谄媚。

不过老詹的马屁算是拍到点上了。

霖慈端着热茶，望着电梯口被簇拥着的宽肩背影，心里想的却是夏天的教室里，风扇摇头晃脑，高高瘦瘦的少年站在讲台上，用左手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痛快地将粉笔一丢，一个完美的抛物线。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覃凤声，是我的名字，也是我的目标。”

穆霖慈还记得自己坐在讲台下，是如何被他这做派忽悠得一愣一愣。

同桌的女生是个齐刘海，星星眼地望着讲台上的人，笨拙地跟别人卖弄着自己与他的熟络。而霖慈也是在那时得知，覃凤声的家境很好，父辈的经历自然担得起这句唐朝的诗。

只是那时候穆霖慈还不知道，覃凤声说到做到，他的人生轨迹俨然如同那道完美的抛物线。而至于她自己嘛……她乖巧地选择低头喝茶。

Mona的声音仍在耳畔，“但是霖慈，你们部这次算惹上大麻烦了。”

霖慈陡然紧张，只听Mona继续道，“覃律是什么身份啊，又是开律所又是当顾问的。之前帮那个那个谁来着，就是唱歌的一个很火的明星打官司。开庭的时候粉丝出的现场图，没把那明星送上热搜，先把覃律送上热搜了。气得粉丝又跳脚，闹得还挺大。从此之后覃律更是很少出面了。再说了，人家如今是老板，哪里还是亲自出庭的主啊。”

霖慈啧舌，“他这么牛啊。”

“那可不。也就是旷野老师跟他私交好，但背地里肯定大出血才请得动覃律。你们也真行，都是一个圈里的，旷野老师脾气古怪是出了名的。人家前脚获奖，你们后脚偷图。这不是朝人家家门口抬腿撒尿嘛？你说说，覃律都出山了，是不是要跟你们死磕？”

霖慈郁闷，领导闯祸，小鬼背锅。能怎么办，下辈子属乌龟好了。

Mona也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宽慰道，“放心吧，说到底这篓子谁捅出来的大家都清楚。空降来的少东家早不满意那老狐狸了。听说咱们少东家跟覃律是同学，估计也闹不到开庭。”

“可我唯一想不通的……”Mona摸腮，“旷野老师到底多生气啊，怎么覃律这么殷勤。按理说不过是了解情况，这种事还需要覃律亲自跑一趟吗？啧啧，也不知道这一趟得赚多少。”

穆霖慈心下惴惴，不自觉又往电梯口看去。却见覃凤声正好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瞬……落在了她的身上？

霖慈赶紧扭头。

好可怕的目光。

覃凤声不会真的想把她送进监狱吧？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大家点点收藏多多评论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