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幸哑然，他立在风中，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根月光白。
“什么时候复明的？”
“把你灌醉的那天。”
看见顾幸并没有接下发带的意思，阿那律落寞低下头，露出白皙脖颈：“也是，那日你便说就算是灰飞烟灭也不愿和我在一起，我不该强人所难……”
他默默收回了发带，说道：“阿幸，你知道吗？我在黑暗里想得最多的便是你一剑穿心肯定活不了了，但我又那么渴望你还活着……”他扬起脸，涌着泪：“真好，你还活着。真好……”
“当日是容祈救了我，在我落地摔得粉身碎骨之前接住了我。他用尽奇珍异宝为我续命，耗费数十年才将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之后又托财神爹好好照顾我……”顾幸将过往细细讲与阿那律听。
“容祈并未同我说过他将你救起的事。”
“是，那只傻鸟总说着什么未来，他似乎很努力去做了一些事，但后来发现违背不了宿命的到来。他总是神神叨叨又傻傻乎乎，不知道他总说的宿命是个什么鬼。”
阿那律没跟顾幸解释容祈口中的宿命，因为他自己也不知未来到底发生了怎样不好的事。他不惧怕未来，他只想留住现在。
他转了个话题：“怎么在顾府里没见到财神爷？”
顾幸的回忆被拉到数十年前那个下雪天，他从病榻中睁开眼，亲眼目睹悉心照顾他许久的财神爹在睡梦中身体一点点消失。也就是那天，他冒雪撑伞上山欲跳崖寻死，遇到了开解他的阿驴。
“他神灭了，走得很安静，就那么一点点化作光点，飘进了漫天的雪花里。”
“一个神能自然走到神灭这一天，也是很好的归宿了。”
阿那律想拍拍顾幸的肩膀去安慰他，却最终没有那样去做，他默默无言转身朝山下走。
此时他的背影看起来很孤独，顾幸很想追上去和他并肩而行，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不可以，他既然决定要成全他的成佛之路，无论怎样都不可以心软。
他咬着嘴唇，直至唇角咬出血腥味，眼泪才褪了下去。
他一步一步跟在阿那律后面，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沉重。
阿那律忽而回头看了他一眼，将酝酿许久的话说了出来：“阿幸，这一百年我走得太累了，想停下来歇歇。你先不要赶我走，好吗？”
顾幸脸埋得极低，不敢去看阿那律的眼睛。他这一百年的辛苦，全都是拜他顾幸所赐。但凡是阿那律的请求，他还有什么脸去说个‘不’呢……
他们之间，自始至终，有错的都是他顾幸罢了。
顾幸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个‘好’。
到山脚下时，思君镇主街烟火正盛。临近端午，每个摊位都十分热闹，早点摊前，围满了等包子粽米的人，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不知是因为骗了人家那么长时间的心虚，还是顾幸纯粹想和走在前面落寞的背影搭话，他喊道：“阿律——吃不吃包子？”
阿那律回身，仿佛等这一声等了很久的样子。
清晨初阳为他镀了层好看的金光，他温温笑笑，点了点头。
那一刻，顾幸心尖被揪了下，隔了一百年，他还是会在这个男人的笑里沉沦。
直到一刻他才明白，顾幸永远都忘不了阿那律。
他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自欺欺人。
顾幸捧着包子走到阿那律身边，发现他此时正被旁边的红豆年糕吸引。
阿那律很少会吃人间饭食，顾幸陪着他在人间界除妖的时候，想着他一个大神靠仙气神气吊着就能活，吃人间饭食不适合他高大形象，很少会买吃食与他。没想到思君镇早街热气腾腾泛着光泽的红豆年糕会让大神停住脚步。
阿那律纯净眸子望着顾幸，一脸无辜，很想让人扑倒放肆欺负。
“阿幸，想要这个。”
顾幸心尖又被狠狠揪了一下，他被那双纯情双眸盯得十分躁动，豪气掏出一把钱甩给摊主：“都要了，送到顾府上。”
二人继续朝前走，十分默契重新陷入沉默状态。
待行到积水的小坑前，阿那律忽而驻足，回头看了看顾幸：“我一直都想问你，那天是不是你来接我去顾府的。”
顾幸心不甘情不愿点了点头。
“这样说起来，你是故意把我撞进怀里的吧……”
顾幸十分心不甘情不愿点了点头。
“这个水坑看起来也不是很大，为何你要抱起我走那么远？”
顾幸这下，连心不甘情不愿的点头也作不出了。他辩解道：“昨天太阳大，自然晒得雨水变少了。”
阿那律若有所思：“嗯？是嘛……”
顾幸走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就这样一直回了顾府。刚一进门，顾思思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兴冲冲道：“昨晚爹爹和叔叔比赛谁赢了？”
顾幸面无表情指了指身旁的人。
顾思思十分夸张‘哇’了一声，改抱起阿那律的腿，仰脸说道：“我早就觉得叔叔要比爹爹厉害了，果然是这样。叔叔，你赢了我爹爹想要什么东西哇，他想要你的砖头，你想要他的什么？”
阿那律就那么静静看着顾幸，没有说话。忽而，他脑海里闪过白冥川交叠缠绵的人影，一时间因这个念头十分羞恼，脸又红又烫。
“哟，这是怎么了？”顾幸抬手覆上阿那律额头，惊呼：“你发烧了。”
他的手心很是温暖，以至于让阿那律觉得这是世间最温暖的角落。他这样想着，脸上便更红更烫，那个因身体本能被唤醒的地方也有了某些微妙的反应。他下意识盯着顾幸的唇，视线不自觉往下移动。
随即，脑海中那个人影交叠的画面又冒出，似蚂蚁啃食他骨髓，又酸又痒。
不可以这样，阿幸不喜欢他了。这是喜欢一个人才可以表达的方式，他不可以对阿幸这个样子。
阿那律躲开顾幸的手，逃回房间，窝在床上。
过了一会，他的房门被叩响，不出意外是顾幸来了。
“虽然不知道你一个大神为何会发烧，但我还是给你煮了退烧的草药，对了，红豆年糕也送来了，摊主见我们买的多就送了端午雄黄酒，虽然说神仙不用驱邪，但避免在白冥川……”
阿那律现在听不得白冥川三字，他实在是要被那个挥之不去的画面折磨疯了。
他很不舒服。
顾幸贴心将托盘置于床边，仔细将红豆年糕分成小块，又斟了一盏黄酒。
“你想先吃哪个？年糕？黄酒？还是草药？”
阿那律摇头，表示都不想吃。
虽然顾幸很想喂他，但现在他正处于赶走某人的关键期，不能心软。他将托盘放下，起身要走，被床上的人拽住衣角。
“阿幸，为何你不愿意同我待在一起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的？”他紧紧拽着衣角不松手，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
“你想知道吗？”顾幸偏头，眸色黯然。
“想知道。”
“那好，”顾幸重新坐回床边上，看着阿那律的眼睛认真说道：“从一开始我便讨厌你了。我讨厌你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我只是肮脏卑污的狐妖，我讨厌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轮回神那样高的位阶，而我无论怎样努力修行都始终是一个妖，我讨厌你！讨厌你的光芒！讨厌你的一切！”
阿那律咬着唇，泪水从眼角滑落：“你这个骗子……你若是讨厌我为何会舍命陪我斩妖除魔百年，为何会抱着灰飞烟灭的执念为我大闹始母神殿，又为何心疼我看不见亲自抱我，又为何骗我去东山编造一个顾幸活着但已离开的谎言？你骗我，自始至终都在骗我！自始至终都在逃避！顾幸你个胆小鬼！你还是个男人吗？”
顾幸被激怒了，一把将他反手抵在床上，吼道：“正因为我是一个男人，所以我才会为了另一个男人去费尽心思谋划一切！我才愿意躲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默默守护你！我顾幸本可以在几百年前就死在猎人杀我兄弟灭我全家的晚上，但是我活下来了！我本来可以死在一剑穿心的那个黄昏，可以死在财神爹神灭，六界之中孤零零只我一人的那个雪天，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我活得奄奄一息苟延残喘，只为有一天还能偷偷看你一眼！你以为我凭何活下来，我凭着你，想着你，念着你！你是我的信仰，我的光，我的希望！这世间没有谁能比我顾幸更爱你！可是！正是因为我爱你，正因为我是个男人，所以我选择成全！成全你的成佛之路！”
阿那律怔住，霎时泪如雨下。
“可是……阿幸，你真是个傻瓜……我从来都没说要你成全，我不需要你的成全……”
他环住顾幸的脖子，贴近他的唇，义无反顾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