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不经思考，来自身体的反应般，潭影没来由地脱口而出：“那李老师，不曾感到孤独吗？”
李墨云笑了一下，略微一挑眉：“怎么有人蠢到两次问同一个问题？而且潭影老师，你不觉得你的问题太多了吗？我都已经说了这么多了，等价交换，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你了？”
潭影：“我？”
“对啊，你。”李墨云特意加重最后一个字的音调。
“我的故事很平常很普通很无聊，李老师想听吗？”
李墨云起身，手撑在窗沿一跳就轻松坐了上去，双腿灵活地一跨落在墙体的另一面，转身面对着潭影：“说来听听到底有多普通。”
潭影觉得自己从前的生活不过就是一复一日简单重复，没什么值得思考斟酌的，根本不需要细细回想细节，简单几句话就能全然概括。
他简单地平铺直叙：“我既没有悲惨的童年，也没有刻骨铭心的记忆，我不需要为生活而奔波，我也不需要关心学习以外的事，我的父母尽可能为我提供了最好的学习环境，我顺利地上完了学，顺利地进了大公司拿到高薪酬，顺利地工作，过上了比从前更好的生活。”
潭影平静地讲述着，就连语调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这段话已经足以概括潭影的前半生。
“是挺普通的。”李墨云道。
李墨云看着潭影平静的脸，那张脸此刻面无表情，就如同他讲述的过往般无波无澜，宁静如死。
不知是不是那张脸确实过于优越，李墨云的目光最终停留于潭影那双眼眸的清澈中，她突然笑了：“既然这么普通顺利那你为何还要来风溪村呢？何不留在大城市继续你普通又顺利的日常生活，反正人生不过三万天，几个睁眼闭眼也就过去了，你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这对于一个过着普通生活的常人而言，实在太麻烦了。
是啊，说到底风溪村和临桃市真的有本质上的区别吗？
在哪里都是过日子，只要赚够了钱，就算是在大城市也可以过上轻松悠闲的生活，他又何必要来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呢？
是因为宁心镇宣传标语的那句“宁心，尘嚣归止，心如止水之地”吗？
李墨云眼角带笑看着潭影那双眼眸，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果然听到了预料之中的回答。
“或许只是刚好有这样想法的时候，就正好看到了宁心镇的宣传标语，也正好遇上了风溪村有房屋出租，是前面这一系列的条件才出促成了我站在这里的事实。”
李墨云笑：“你说得也是，一切都是缘分。”
李墨云坐在窗沿上，视线却还是比潭影要略低，她只是笑着，没有逼问，没有怀疑。
但她的那双眼却仿佛已经看透了一切，在被她的那双眼眸凝视时，所有的秘密都无处遁形。
潭影看着李墨云的眼，像是被施下了说真话的魔法，他突然又低喃道：“或许，最初的最初，我只是想要逃避。”
李墨云像是终于听见了有趣的信息，略微一歪头：“逃避什么？”
潭影的眸光低落下来，深呼吸一口气，许久之后才开口：“我给李老师讲个故事吧。”
李墨云轻声回应，她的声音如同山涧的水流，清凉舒适，像是安抚般令人安心：“愿闻其详。”
潭影又抬回了视线，看着李墨云。
他徐徐道来：“我出生在城市中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我的父母都是公司里的普通职员，他们平常忙着上班丝毫没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他们不上班的时候除了打麻将也不知道做什么。
我也曾问过他们，可他们说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我能有出息，其他事对他们来说都是虚的。
他们从小就告诉我要好好学习将来上个好大学找个轻松的好工作，不要像他们一样。
他们上班不容易我也都看在眼里，他们几乎从来不请假，即便工作有多么不顺心也不会直接丢掉不干，他们对自己花钱总是舍不得，可是却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我。
他们给我报昂贵的补习班，给我买不伤皮肤的衣服，送我去更好的学校，只要是学习上需要的东西他们从不吝啬，他们一路送我走上了成功之路。
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从小就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孩子。
他们的期望我知道，他们想要的我也知道，他们的辛苦付出我也明白。
他们期盼着我，我也看着他们。
我必须要努力，我也绝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在无数个日夜我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
因为我是他们这一生中最大的投资，我不能让他们输。
我必须成功，绝不能失败。
我希望他们赢。”
李墨云：“你的想法确实很普遍，但你却比那些和你同样想法的人要幸运，你确实让他们赢了。”
潭影点头：“嗯，我的确比其他人幸运一点。大学毕业之后我进了个不错的公司，薪资相当优厚，过了不久家里的生活条件就提升了不少，我把父母接到了我工作的地方，告诉他们以后钱就交给我来赚，他们很高兴，终于放心下来每天可以享受生活了。”
“很圆满，”李墨云仰起头，顺着风撸了一把头发，眼角还是带笑，语气却并无波澜：“所以你为了这样一个圆满，从小就没有兴趣，没有朋友，没有梦想，没有快乐，没有……”
李墨云突然没了声音，她没再继续说，也没再继续问。
“其实有的时候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许是那样的地方待得太久了，或许是枯燥无味的生活过得太久了，久到连自己都要忘却了，所以迫切地想找个地方平静下来。”潭影得出了最后的结论
李墨云眼中没什么情绪，没有笑也没有好奇，她只是平静地问：“所以你就来了风溪？”
“嗯。”
潭影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他自己都要听不见，如果不是李墨云此刻就在距离他咫尺之地的窗沿，如果不是李墨云此刻正好捕捉到了他的每一个动作，如果不是李墨云了解他的话，还真不一定能听清他说的什么。
也不能明白那个字中蕴含的是什么样的情绪。
不过这一次，李墨云并不打算追根问底，也不打算剖析面前这个人，她只是沉默着点头一笑。
头顶上的高空隐隐传来机械运作的嗡鸣声，李墨云闻声抬头，随后她伸手扭过潭影的脸，面向背着她的方向。
“看，好大的飞机。”
潭影在李墨云的指引下也抬头，亮白的一架大飞机在高空略微阴沉的云层下显得格外显眼，飞机下方有几只黑色的小鸟在飞旋，从站在地上的潭影的视角看来，那些鸟似乎就和那架大飞机处于同一高度。
只是在大飞机的对照下，小鸟渺小得像蚊子。
潭影的目光跟随着飞机一点一点在天空移动，时间仿佛被拉得如同尾迹云一般漫长，良久良久没有消散。
他不由自主就抬手置于眼前，视线通过指缝精准无比地捕捉着飞机和云朵的每一分游动。
恍然之间，他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认真抬头看过飞机。
这飞机比他想象中要大许多许多，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从上方传来的时候，那飞机仿佛就压在自己的头顶，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够搭上一趟顺风飞车。
去往远方，以及远方的远方。
“你知道我们风溪村最佳看飞机的时间段是什么时候吗？”李墨云问。
潭影不假思索：“现在吧。”
李墨云闻言轻笑了一声：“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从前特别特别无聊的时候观察过，在这个地方每天下午4点到6点这个时间段经过的飞机最多。”
“亲测，不许告诉别人。”李墨云指弯敲了一下潭影的脑袋，一声清脆的响，李墨云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潭影答应，顿了顿他又道：“我从来没观察过。”
还有一句“你的生活有趣得令人羡慕”他没说出口，他知道在这些表象下，她有着最绝望的灵魂。
李墨云双手撑在窗沿上，很随意地仰着头，保持一个最轻松的姿势，“你那是没机会，我就不一样了，无聊得很，无聊得很，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
潭影的目光定格在飞机的消失处，“但在这日复一日忙碌的日常中，无聊也是许多人所追求的。”
“你说得对，人各有志，对于一些人来说，无聊已是一种珍贵。”李墨云说，“那你呢？你所追寻的也是无聊吗？”
李墨云就像是在自然地引导般，令人毫无知觉地跟随着她所设定的方向向下思索。
潭影突然有些茫然，追求……说起来，这个问题潭影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
潭影从小到大只有一个明确异常并为之奋斗的目标，那就是实现父母的愿望，不辜负父母的期待。他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拼了命地学习，家人亲戚投来夸赞的目光，同学都叫他学神，在一次一次的重复中，他好像真的就成了大家口中的天才。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的，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学神，不是什么天才。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有多普通呢？
他同行走在路上的每个人无异，亦是凡胎□□血肉之躯，会疲惫，会孤独，会挫败，会疼痛，会伪装，会压抑，会逃避。
七情六欲，他一样都不能免。
他只不过比其他人幸运一点，他只不过能够不顾一切地去实现他们的期许。
他只不过用尽全力抓住了那百分之五的努力，刚好用这百分之五的努力撼动了命运。
仅此而已。
作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他这一生所追寻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父母的期许吗？
父母的期许已经实现，但他还是来到了这里，又是为什么？
是逃避某个不能接受的事实吗？
往日已逝，不论如何已经改变不了，他再清楚不过。
是为了找个地方平静下来吗？
从小到大，他的身边没有一个多余的人，他走到哪里都能够泰然自若，沉入知识的海洋，他最懂得如何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他又是为了什么来到此地？
藏在他灵魂最深处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他所追寻的到底是什么？
潭影的目光盯着飞机消失的那处，那里有团团白云，可他却觉得那里空空如也，不仅如此，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开始消散。
好像过不了多久，这个世界就会完全消失，包括他自己。
他的额角冒着细汗，目光开始涣散，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李墨云没说什么，李墨云很熟练地翻过窗沿坐回自己的沙发椅中。
只是这天晚上，潭影久违地做了一个非常非常深沉的、令人沉沦的、无法苏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