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倾走出吴宅朝着易梧胡同看去，男生低头看着手机走在前面，街上乱哄哄的。只是一身简单的短袖黑裤，右耳戴着耳机，林倾能感觉到一切的喧嚣都被他隔绝在外，不染烟火。

林倾眼神闪烁，一步步走向男孩，没有犹豫轻声开口：“顾榆笙。”

顾榆笙听到声音回头，轻蹙眉看向来的人，把耳机拽了下来随意卷了卷塞进兜里，没有开口，静静地看着她。

林倾也平静地看着顾榆笙，心跳却像打鼓，她将手中的笔记本递出去，“你的。”

顾榆笙看了看笔记本，没有接，又看向女孩，点了点头：“还给你的，昨天的笔记本，谢谢。”简明扼要。

“你给多了，首先昨天我只给了你一个，然后也没让你还。”林倾有理有据，林老师从小就教育她“宁可亏待自己，也别占其他人的小恩小利”。

顾榆笙：“……”

见女孩一脸正经开腔，勾了勾嘴角，故意说：“看你是个文化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多给一个怎么了？”

林倾听后愣了愣，然后像是觉得顾笙的思路没有错，真情实感地感叹：“难为你了，其实我也不是多有文化。”

顾榆笙听完林倾的话，嘴角慢慢放下来，要不是看她信念感强，他还真不信她不是故意的。

林倾也愣住了，她说了什么？顾榆笙气场不仅变回之前生人勿近的样子，而且脸色突然有些沉，试探着将本递过去：“所以这个笔记本？”

顾榆笙再次看向今天的主角——他手贱，明明好心多送的，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十多年里他真的真的没有在一个借还的问题上拉扯这么久。他越想越无奈，笑着说：“它就是个笔记本，作为我表达感谢的物品，不至于上升到衡量一个人品质的高度;然后……”顾榆笙努力措辞。

顾榆笙突然发现两人的话题越扯越远，甚至他有点被林倾的逻辑带偏，他气笑了：“你故意的吧。”

林倾也忍不住笑出声：“不是你先开始的。”

顾榆笙扬了扬眉，最后承认地点了点头，“行，又见识了林同学的口才。”

林倾听后想起那天在走廊中的话，脸微微发烫。这场因笔记本导致的对话缓解了这些天两人之间的尴尬情绪。

最后林倾示意笔记本时，顾榆笙没有收，说得话让林倾脸更热：“您就当它找了个好出路，跟着我这样的粗鄙之人实在委屈。”

林倾和顾榆笙一起走回易梧胡同，路上两人没有多交谈，顾榆笙到家后，看了眼林倾说了一句“再见。”林倾点点头转身离开。

就在顾笙进门的那一刻，他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孩侧头看向他。

林倾只看了一眼，往家的方向走去，心中的悸动泛起了涟漪。想到刚才的一切，林倾有些慌乱。只是一个笔记本，心里清楚来日方长，所以为什么多此一举？

林倾心事重重地走回院里，回房间时正好被崔阿姨看见。

崔红莲叫了两声，林倾才有回应，倏地回神：“崔阿姨，怎么了？”

“没什么事，就是看你没精打采的，是不是中暑了？”崔红莲刚想伸手摸摸林倾的额头，突然想起林倾不喜欢被人碰就没动。

“没有，就是今天上午太累了，我回房间休息一下就好。”林倾环顾一圈，问：“周恪不在家？”

“对，阿恪今天上午就出去了。”崔红莲欲言又止。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林倾一向观察细致，瞬间留意到崔阿姨的纠结。

“是不是周叔叔联系周奶奶了？”或者是周叔叔亲临青坪？林倾秀眉轻皱，想到了最有可能的原因。

“这……周先生今天上午来了个电话，好像是阿恪中考成绩出来了，希望能早几天回市里。”

“然后呢？”林倾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阿恪不同意，和周先生大吵一架，然后就出门了。”崔红莲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似的，扭头回了厨房：“初初，你先吃饭吧，今天下午你还要去上学。”

“崔阿姨，周奶奶没事吧？”林倾看向主屋，有些担心。

“唉，老夫人见父子俩吵架，心情也不爽快，少爷出去后就进了房间，说不用午饭了。”崔红莲刚想出去找找周恪。

林倾想了想，将书包递给崔红莲：“崔阿姨，我去找周恪，您给周奶奶熬碗绿豆汤。”说完朝着大门快步走去。

“初初……”崔红莲刚想拦住，见林倾给她摆摆手，只好看着她离开后回到厨房。

林倾走在大街上，想着周恪可能去的地方。正值晌午，太阳正当头，才一会儿，林倾头上冒了层汗。她拿出手机试着给周恪打电话，一连好几个，都没有接通。

林倾只好走到一个饮品店，坐在外面遮阳处，点了杯冷饮，皱眉看着易梧街四周的胡同。

突然，一个黑影挡住了林倾的视线，林倾抬头一看，和顾榆笙奇怪的眼神正好对上。

东张西望的林倾突然坐直，绷直身子：“……”

顾榆笙走到街上就看到女孩探着脑袋四处张望，不由自主走到她面前想看她到底怎样。

“挺巧啊，吃饱饭出来了？”林倾主动打破僵局，生怕顾榆笙提及刚才她一副傻样。

嫌弃二叔做饭难吃出来觅食的顾榆笙听后，刚想坐在对面的动作一愣。

林倾也觉得自己问的问题有点…弱智，大热天的，谁闲着没事出来晒太阳，今天她到底怎么了。

顾榆笙挑眉不语，似乎没看到林倾越发窘迫的表情。

“大中午你出来干什么？”顾榆笙点了杯冰水，看向林倾。

林倾没有正面回答，但她想如果问问顾榆笙，可能会有点方向，“你们男生喜欢去哪里玩？”

顾榆笙听后又顿了下，看向林倾，只见女孩目光落在旮旯处一所网吧和台球厅之间来回流转。

“什么？”顾榆笙不敢相信，出声再次询问。

“不高兴可能会去哪里玩？”林倾眼神忽闪，声音依然如水般平静。

顾榆笙见女孩正经的神情，眉心一跳，试图劝回思想出现偏差的少女，试着开口：“你觉得会去哪里？”

林倾回了神，这个问题像是在考验她的人品，她看向顾榆笙，眼中的情绪收敛，一脸正气：“图书馆。”

顾榆笙：“……”

“我觉得也是。”顾榆笙冷静地喝了口水，点了点头。

林倾的手机突然响动，林倾低头一看，一条信息来自周恪。

“网吧。”

……

啧，周大少爷就是这么胆大妄为，甚至不止一次。

林倾看到信息面色如常，打了几个字，点击发送。

“我去找你。”

街上熙熙攘攘，林倾让顾榆笙有些捉摸不透。林倾估摸着时间，站起来和顾榆笙告别：“先走了，下午见。”

顾榆笙点点头，看了眼手机，没有什么新消息，又将目光放在刚才林倾坐的位置上，阴凉处的椅子桌子上干干净净。

再瞥眼看去，就看到有个男生出现在她面前，男生脸色不算好，有点凶。街上人来人往，距离有些远，还是能看出男生不凡的品貌。两人很快离开，几步路下来还是能看出两人关系不错，男生步伐特意放慢，等着林倾不慌不忙地赶上。

顾榆笙收回目光，今天的事情让他对林倾认知有了很大的改变。本以为她循规蹈矩，可接触下来发现她很聪明，聪明得能看透一切却不言不语。就像刚才，他看得出明明她没想进去那个地方，但她却知道自己能把人喊出来。

敛眉深思，顾榆笙起身离开，回了易梧胡同。

“林倾，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下次再敢提去网吧，小心我揍你。”男生话里带着威胁，脸上还有没散去的郁色。

“中考成绩出来了？”街道上的人寥寥无几，偶尔听到几阵车鸣声，林倾没绕弯子，直入主题。

周恪不置可否，能看出来他不想回答。

“考砸了？”林倾看着周恪别扭的样子，故意问道。

“可能吗？”周恪语气微凉，薄唇轻撇。

“那你生什么气？”林倾见周恪火气突然升起来，语气不由得放缓。

周恪哼了声，冷言：“我才来青坪几天，有人就忍不住了。”

“周叔叔为什么现在让你回去？”明明说好了这个暑假在青坪的。

“他哪有空管我，十有八九是那女人撺掇的，自从进了周家，就不想让我亲近奶奶，担心自己分不到周家一份羹。”周恪不屑这种背后使绊子的行为，野心藏不住的人他爸也能带回家，真蠢。

林倾听到后没有再说什么，周家的事情她了解一点，就听周奶奶说过那么一次，周恪也很少提及。

无非就是电视剧中演的那些狗血剧情，周恪妈妈去世后，周久荣又续弦，后妈与嫡公子不合，关系一度恶化。

旁边有人走过，差点碰到林倾，周恪“啧”了一声，伸手一把将林倾扔到里面。

周恪拿出手机，一看十几条信息来自他爸，连看都没看又把手机塞兜里，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事重重。周恪表面满不在乎，心里却糟乱如麻，林倾也想着其他的事情，一路安静。

“周恪，你会考去南苏一中吧。”林倾突然问了不太合时宜的问题。

“是啊，怎么了？”周恪也没察觉，照常回应。

“没事，恭喜你进入了高中生活。”林倾看向刚才的冷饮店。不出意外，明年他们也会去一中。

“啧，这有什么，哥在一中等你。”周恪以为林倾伤感，难得抒情安慰。

“好。”林倾趁周恪没发现自己的视线扭回头浅笑。是啊，他们都会有更好的未来，阳光下的大地没有秘密，希望埋在心底。

林倾和周恪回家后，周奶奶拉着周恪训了几句，林倾忽略了周恪的眼神暗示当了甩手掌柜，偷偷溜进了屋。

“你说你这孩子，不回就不回，生什么气？”

“哎呦，老祖宗，您就别说我了，我知道错了。”

林倾听着祖孙俩的声音，明明是训斥，总能感觉很温情。她笑着摇摇头，周奶奶真的很疼爱孩子，对周恪是，对她和徐昕也是。

林倾想了很久，拿出手机，给林爸回了个信息。

“倾倾，16号你生日，爸爸妈妈没有忘，不过对不起宝贝，爸爸工作还没完回不去了，给你准备了礼物，回去给你。”

“好。谢谢爸爸，你们要注意身体。”发完信息她就关上了手机，屋中亮堂堂，她盯着桌子上的食物，鼻子莫名酸涩，她努力转了转眼珠，还是忍不住泛起泪花。

原来还是会委屈。她也想大大方方地回一句没关系，她能理解所有的事情，可就是心里难过。虽然知道父母很爱她，可还是会失望。一直以为自己很懂事，原来还是不满足。

她重新打开手机，低头时一滴泪落在手机上，吸了吸鼻子，又打了几个字。

“爸爸，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那天晚上，周恪收到了电话，周先生松了口，答应这个暑假让周恪留在易梧胡同。

周恪敲了敲林倾房间的门，林倾应声后进去，林倾坐在窗户前的书桌旁听歌看书。

“怎么了？”林倾抬头看了眼倚在她桌前的少爷，手翻了页书。

“天天带着耳机，不怕耳朵聋了？”周恪皱了皱眉，拽下林倾的靠近他的一只耳机。

林倾偏偏头，摆弄了一下另一只耳机，看了周恪一眼没有说话。

房间里一片寂静，周恪拿起林倾整理完的笔记，拾起一支笔，随手画了画，林倾也没管。

像是突然想起来，周恪将笔挂在耳边，闲闲地问：“听说吴嘉荥也来了青坪？”

“嗯。”林倾轻应。

“有意思，前几年我回来的时候也没见他要回来，今年这是怎么了？”周恪鼻声微哼，声调轻扬。

林倾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看着周恪又拿起笔在她笔记上龙飞凤舞地写，纠结着要不要制止。

“对了，下周末你回市里吗？”

“不。”林倾认真地看着书，神情自若。

“林叔不接你回去？”周恪听后语气微变，他不可能记错，下周日是林倾生日。

“他忙着赶论文呢，有几个问题还得研究，这周回不来南苏。”

林倾情绪没有丝毫波动，冷静如常地看着书，周恪瞥向林倾，她是不在意，还是真的忘了？他一直觉得林倾和他不同，有时却有一样的孤独。

周恪谨慎开口，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声音中有点柔情：“是吗？”

林倾点了点头：“嗯。”

“那也挺好。”

林倾听后又翻了页数，如果仔细听，能听出来翻书人的慌乱。

屋中静谧，不过……男生气急败坏地喊：“林倾，我说多少遍了，有些没用的东西就别记，你看你写的，重要的知识点没有，书上有的你再抄一遍有什么意思。”

“啧，强迫症犯了。”林倾夺过笔记，周恪在她笔记旁边标注了不少东西，把没用的划了几句。林倾用本子拍了下还没缩回去的手，“啧，我也说过，别在我本子上随便画。”

“没良心的东西，你这个学期的政治笔记谁给你写的？”周恪气笑了，随手把笔扔在桌子上。

林倾“……”

“初三啊，那么宝贵的时间全让你压榨给你抄课本了，谁教你的翻脸不认人？”周恪微眯眼睛，想到有次和这玩意儿一起写作业。

当时周恪做完一套真题，一偏头就看到林倾一点点地记笔记。他好奇拽过去一看，他丫的这孩子在写政治笔记，当时政治还是开卷考，几乎所有人都没放在眼里。

老师勾勾画画几个点，林倾全抄了一遍。当时周恪觉得好笑，翻了翻之前的，有条有理，都能拿出去做模范标本了，乐呵着问她：“抄这玩意儿有用吗？这不是课本上都有？””

当时林倾抄得也有点烦了，把笔一扔，语气也不算平和：“看着不舒服，抄下来直接翻笔记不好吗？”

“得，您真行。”林倾脑回路清奇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在笔记本上写课本上的页数？”

当时林倾瞥了他一眼：“那我还记笔记做什么，要记就得记全。”

林倾让他帮忙抄了一段，后来昧着良心夸了周恪一句：“哇，你写东西真快。”周恪就帮她记了一学期的笔记。

现在想想，怎么就这么容易上当了。先是试探，后是哄骗，最后演变成了为所欲为。

林倾似乎也是想到了那件事，却没有愧疚之意，她笑着关上笔记：“‘任事者身居事中，当忘利害之虑。’我想周大少爷不会不懂吧。”

周恪面无表情地又拿起一本书，忍住没有拍在林倾脸上。拽文，又给他拽文，最讨厌巧舌如簧的读书人。

夜幕沉沉，耳机里放着《dying in the sun》，一阵风从窗边跑进来。书桌上几页纸翻动，目光聚焦，顾榆笙看着自己刚写下来的字出神。

“议事者身在事外,宜悉利害之情。”

老爷子曾经不止一次告诫他，多读书总归是好的。没人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只会夸赞顾家小少爷聪慧，少年的叛逆感促使他开始讨厌。

他才十几岁，就需要养成用看淡一切的皮囊应对一切的习惯，他是，顾言深也是。他们没有选择，顾家令人景仰，必须如履薄冰。不过父母对他也算疼爱，否则就他来青坪之前惹的那个祸端，已经挨罚了。

“装来装去开心吗？”顾榆笙自言自语，自嘲一笑。

他有时候就怀疑他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虚荣心，还是本来也这样？只关注他们有没有达到他们自以为的预期，成绩优不优秀成了他们得到关爱的唯一途径。从来没有问过他们在该疯玩的年纪里开不开心，他们做什么都被标上出格的标签，好像他和哥哥顾言深就是他们炫耀的工具，像个傀儡，没有思想，没有自由。好在妈妈赵萍还是关心他和哥哥的，否则压抑的家早晚会把他们逼疯。

冷静自矜是他，任性妄为是他，变来变去，有时候还真害怕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是真正的自己。

顾榆笙脑海中突然显现出今天见到的林倾，晚风吹起的那个夜晚，便利店门口初见时冷冰冰看向他的她，熟悉后格外有反差的她，他们面前的她，哪个才是真正的她？他没有想多靠近了解，只不过中午林倾转身的那一刻，他居然想到的是她也是向往着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