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医院途中会路过市医院，离上班时间还有一刻钟，市医院门口的车已经排起了几百米的长队，来来往往的人更是络绎不绝。蔺暖阳透过车窗看着，禁不住感叹：“中医五千年历史怎么就被不过四百年的西医给打败了呢？”

蔺董闻言看一眼窗外：“倒也不至于打败，中医的地位还在，只是现在的人大多习惯了看西医。有人说中医让你糊涂活，西医让你明白死，直观、准确、周期短、服药方便都是西医的优点，这些中医的确落下风了。”

“那你为什么坚持做中药生意，制药厂也只生产中成药？好像西药更赚钱吧？”

蔺董想了想，笑道：“你这样一问，还真让我想起了当年建药厂的初衷。一开始咱家做中药生意是因为祖祖辈辈都做这个，而我做药厂还真不单纯为了赚钱。西药虽然方便疗效快但副作用太大，我不希望那些病人好不容易治好了一种病却因为服药伤了别的脏器，这不是危言耸听。”

“光靠我们一家是没有办法的。”

“所以，当初你坚持馨阳中西结合的时候我是举双手赞成的。假如馨阳打出了知名度，那中医或者中西结合的治疗方式是不是就会被更多人选择呢？”

听到这句话，蔺暖阳终于忍不住，不吐不快：“公司整天喊社会责任，但真正又做了多少？蔺氏这些年的回馈社会就是所谓的合理避税和摆拍几张照片去沽名钓誉，都是虚浮半空中没有一件是脚踏实地的！馨阳还没起步就这个阻那个拦，打出知名度？没那么容易吧？！”

蔺董叹息道：“是啊，一个好企业光赚钱是不行的，社会好感败光了就全完了！当初成立集团，我踌躇满志，怎么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怎么让我的员工成为最幸福打工人、怎么让病人用上最便宜最有效的药、怎么让社会因为蔺氏变得更好，说实话，我全想到了，而且想得很多。可慢慢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里只剩下壮大公司多赚钱了。现在再回头看，真的有太多太多多遗憾，所以，我希望你成立馨阳不是为赌气去打败谁，而是真心为了那些需要到馨阳疗伤的人。容不容易不在那些阻拦你的人，而在你自己，初衷不可以偏离，不然你会被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浪费很多精力走很多弯路，最终的结果也不可能好，就像我现在这样。”

这是爷俩第二次谈论这个话题，之前蔺暖阳带着气去反驳，压根儿就没有多想，而这一次，她听进去了。或许她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让中医重新发扬光大，但，至少，她必须做到让馨阳不要脱离初衷变了味。

到了中医院，蔺董的司机詹野去停车，蔺暖阳扶着蔺董先下了车。按照导医牌上的提示，他们坐电梯先上二楼到肿瘤科报道，许是下午的缘故，等候区的人并不多，一刻钟后便轮到了蔺董。

坐诊的并不是薛教授，是他帮忙介绍的另一位专家。专家他详细为蔺董诊了脉，又看了之前在市医院做手术的记录和术后复查结果，建议住院以中药治疗为主，针灸、艾灸辅助。之前处于半放弃治疗状态的蔺董这一次非常配合，虽然暂时没有同意住院，但让医生开好药方又去了针灸科。

针灸科相对来说较忙，报道后蔺暖阳大体估算了一下时间，大约要等四十分钟左右。见蔺董脸色不太好，蔺暖阳便提议找薛教授看能不能想办法将治疗提前一些。蔺董听到后笑了，说：“你也是奇怪，平时最看不惯利用人脉走后门搞特殊，这会儿自己倒做上了。”

蔺暖阳愣了一下，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自嘲地笑了笑。她没资格说什么“为了爸爸”的推脱之词，仔细一想，这样的事她之前没少做，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甚至觉得理所当然，毕竟很多人还要看蔺家几分薄面。也就是从实习生事件开始，她才明白，这份“特殊”或许在无意间剥夺了很多人的权力和机会，这是不公平的。

樱花树下陶云澈那放任自流的无奈眼神历历在目，再一次想起，蔺暖阳的心里不止有同情，更多的是愧疚和无地自容。

“爸，馨阳刚开始肯定缺人，我想再和栾校长商量一下，再加一个实习生名额，您看，行吗？”

蔺董很轻易便看透了蔺暖阳的想法，思忖片刻，说道：“加一个、两个不是什么难事，但问题是给了陶云澈这个机会并不代表他的人生就是公平的了。以我对这个孩子的观察，他的能力不难有出路，你要真心想帮他，不局限馨阳，不然我不会放任你二叔让任迪顶替他。你也一样，以你的能力，不局限于一个副部长，沈落蕊的出息也就这样了，鸡毛做不了令箭，你的靶心不在你二叔身上，目标，要放长远。”

蔺暖阳何等聪明，一点就透。她不再纠结，陪着蔺董闲聊着感觉四十分钟也没有那么难熬，听到叫号的时候反而有些遗憾时间飞逝得如此之快。父女俩极少有机会坐在一起聊天，以前是蔺董工作忙，育儿的担子全在蔺暖阳的妈妈身上，后来她慢慢长大，尤其是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她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似乎也不愿意再与爸爸过多交流。如今她才明白，这些年，她一直没有仔细了解过爸爸，没有认真听过他的话，现在想来，后悔了。

薛教授看到蔺董立刻站起来迎接，两人寒暄几句，薛教授开始查看专家给蔺董的诊疗意见。

针灸室是个很大的房间，薛教授的诊室原本在隔壁，为了方便病人才临时在这放了一个简单的办公桌。针灸室的东、西两边靠墙各有三张病床，里面应该有病人，周围都拉着天蓝色的布帘。蔺暖阳站着蔺董身后，好奇地四下看着，布帘离地二十厘米左右，在东北方的角落里有一双熟悉的鞋子，如果没看错，应该是昨晚出现在她家的那一双。蔺暖阳的心忍不住雀跃起来，盯着鞋子在病床周围来回走动，直到帘子被拉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栾睿看到蔺暖阳露出意外的神色，先和蔺董打了招呼，将手中的针放进消毒柜，踱步到她身边：“排了好长时间的队吧？VIP啊，一个电话的事儿。”

蔺暖阳的失望溢于言表，回答的时候也懒洋洋的：“嗯。”

正在和蔺董说话的薛教授歪头看向了蔺暖阳：“我也建议蔺董住院治疗。”

蔺暖阳赶忙凑了上去：“很严重吗？”

薛教授指着之前化验单的一个数据说：“这个结果让我有点担心。蔺董以前也是学医的，多少也懂一些，我的建议是先去咱军区医院做PET/CT，但他拒绝了，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建议住院治疗。”

“该做做啊，爸爸，这个时候不能固执。”

蔺董拍拍蔺暖阳的手：“我很相信诊脉结果，本来想着公司这会事儿多先不住院，既然薛教授也建议，那就先住，等治疗一段时间再去做也不耽误。”

蔺暖阳又问薛教授：“可以这样吗？”

薛教授说：“可以，做PET/CT的目的是为了准确定位病灶判断有没有复发，以蔺董现在的情况，质量方案相差不大，可以先暂时治疗一段时间。”

蔺暖阳稍稍放了心：“那就听您的先住院吧！”

“好。”薛教授说着拿起电话拨通了住院处询问有没有单人病房，得到肯定答复后开了住院证，说，“栾睿，你陪着去办手续吧！”

“该起针了。”栾睿指了指附近的病床，略显为难地说。

薛教授想了想：“把他俩叫回来，保健处天天跟我抢人！”

栾睿赶忙打电话，不到两分钟，两个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的年轻人出现在了针灸室门口。蔺暖阳回头看一眼两人的鞋子，竟然全都是一样的，视线上移，站在略后面的年轻人缓缓摘下了口罩，露出了陶云澈的脸。

穿着白大褂的陶云澈仿佛变了一个人，看上去更沉稳更帅气了些。蔺暖阳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立刻堆满了笑冲他极小幅度地摆了摆手，算是打招呼。陶云澈回以极浅的微笑，视线在栾睿的鞋子上略一停留，很快移向了别处。

薛教授冲陶云澈说：“云澈，你去吧，先带蔺小姐去办一下住院手续。”

陶云澈表情微变，看了蔺暖阳一眼，身体一侧：“好的。”

蔺暖阳赶忙跑了出去，一直等在门口的詹野说：“我去吧！”

“不用，你回家给我爸收拾一些住院用的东西。”蔺暖阳果断拒绝，跟在陶云澈身后走了一段，发觉他步伐放慢便与他并肩而行。

“你住院？”陶云澈突然问。

这是陶云澈第一次主动搭话，蔺暖阳反应了一会才回答：“不，我爸。”

陶云澈“哦”了一声，又问：“你的病还没看？”

蔺暖阳又回：“我最近挺好的。”

恰好到了住院处，陶云澈不说话了，走到一个挂着“暂停办理”的窗口前，将蔺暖阳递上去的证件交给了操作员。住院手续很快办好，回针灸室的路上蔺暖阳不想冷场，问：“你是住院医？”

陶云澈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才回道：“不，只是跟着薛教授做辅助工作。”

蔺暖阳隐隐约约感觉到陶云澈似乎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没了继续搭话的欲望，也跟这沉默起来。陶云澈看她一眼，有=又开了口：“趁今天薛教授在，你要不要请他给你看下病？”

长长的医院走廊上人头攒动，擦着陶云澈的身侧来来往往。蔺暖阳顺着墙壁边走着，听到这句话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向他：“既然是你看出我生了病，那就请你来看吧！”

陶云澈目不转睛地看着蔺暖阳，停顿片刻，说：“我只是个实习生。”

蔺暖阳一歪头，笑道：“那又怎样，我相信薛教授也是慢慢从实习生成长到如今的位置，没有机会，你这个实习生怎么成长？就这么定了，今天给爸爸办手续估计要忙一阵，这几天他住院我肯定要常来，等找个时间，请陶医生帮忙诊断一下。”

蔺暖阳说完抬脚就往前走，似乎生怕陶云澈会拒绝。陶云澈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回应。两人沉默着回到针灸室，和蔺董又一起去了六楼的VIP病房。

与其他病房不同，六楼的VIP病房装潢更像是星级酒店，走廊上还铺上了静音地毯，墙面用的颜色相对也更柔和。陶云澈先将蔺董和蔺暖阳带进病房，拿着住院需要的材料去了护士站。过了一会，两个护士走进病房，为蔺董做了一些入院最简单的检查，填了基本信息，又交代了房间的设施以及注意事项，而后提醒道：“明天要空腹做几个检查，今晚十二点后请不要再喝水和进食。”

“什么检查？”蔺暖阳奇道，“中医院也需要验血做CT什么的吗？”

护士回答：“根据医嘱，蔺先生是需要做几个检查的，这样可以更精确地诊断病情。”

蔺暖阳忙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无知了。”

护士笑道：“很正常，您客气了。有什么问题随时叫我，我姓林，蔺先生住院期间，由我和另一位同事来负责，交班的时候我会带她过来介绍您认识。”

“麻烦您！”

“应该的。”林护士说完告辞，路过陶云澈的时候给了他一个眼神，陶云澈立刻跟了出去。

蔺暖阳走到门口的卫生间准备给蔺董接些热水洗手，无意中一瞥，透过门上的长方形玻璃看到陶云澈并没有走，站在门口听林护士说着什么。关着门好多话都听不清，蔺暖阳只能听到“不配合”、“指标又上去了”、“年纪轻轻的”、“劝一劝”之类的话，陶云澈只是听，临了才有了一个简单的回应，但完全听不清说了什么。

林护士一离开，蔺暖阳赶忙进了卫生间，调试水温的空当余光一直注视着门口的动静。

陶云澈先是敲了敲门，得到蔺董“请进”的回应后走了进来，无意中发现蔺暖阳在放水，便伸头看了洗手盆的上方一眼，摁了一下开关，将水龙头关掉，随着“滴”的一声，又打开了水龙头，伸手试了下水温，说：“好了。”

蔺暖阳“谢谢”还没说完，陶云澈便离开了卫生间。他向蔺董说了些什么，又匆匆离开了。

蔺董见蔺暖阳盯着陶云澈的背影看，主动回答了她眼中的疑问：“他说薛教授这会儿忙，要大约两个小时后才能过来针灸。”

蔺暖阳“哦”了一声开始帮蔺董换病号服、洗手，又将病床调整到一个相对舒服的位置，见暂时没什么事情打算回家收拾东西好晚上陪床。

“你请个护理假吧！”蔺董突然说。

正在收拾东西的蔺暖阳转身看着蔺董：“我说你这次怎么这么配合肯住院了。”

蔺董未置可否：“你手头应该没什么事了吧？馨阳刚开始装修也用不上你，五天假期，下周你就不用去公司了，在这陪我。明天，我让詹野找人把你那个小公寓收拾出来，这方便你随时回去休息。”

“不用吧，有车也方便，再说也没多远。”蔺暖阳说的是实话，开车也不过二十分钟的事，公寓虽近，但也省不下几分钟。

蔺董却已经决定了：“听话，就这么定了。”

蔺暖阳心里明白蔺董这次配合住院肯定不止为了养病，应该还有别的考量，既然他不想说，她也不想惹他心烦，便没再多问，收拾完手头的东西便离开了病房。一路上她的心有些沉重，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事儿一门心思往前冲，连迎面走来的陶云澈都没看到。

陶云澈刚从楼下的病房上来，薛教授交代他先给蔺董做温灸。一出电梯他就看到了蔺暖阳，本想和她打声招呼，没成想，她压根没看他。细想来，这才是她平时的样子——高冷又独立于世。她习惯了低头，走路的时候，等地铁的时候，坐地铁的时候，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的生活在自己营造的世界中，从此便于周围的环境和不相关的人再无干系。或许，对于她来说，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吧，陶云澈想。

蔺董看到陶云澈进来欠身看了一看门口：“阳阳刚走，你们碰到了吗？”

陶云澈将手中的托盘放到床头柜上回道：“碰到了，她走得很匆忙。”

蔺董看着陶云澈：“这孩子心思重，估计又多想了。”

陶云澈的手停顿了一下，转头看蔺董的时候脸上带上了一丝诧异，估计有些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

蔺董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陶云澈，直到把他看得不好意思移开目光。

蔺暖阳打车回了公司，填好护理假申请表去找王默签字。平日里最狗腿的王默都没敢借机关心一下总集团董事长，用极快的速度签好了字。蔺暖阳一句废话都不想说，不声不响地出门又拐进了分管副总裁的办公室，之后越过曹晖山直接去找钟守意。

“爸爸很严重？”

蔺暖阳有些不耐烦，语速极快：“老毛病，需要修养治疗一段时间。”

钟守意看着蔺暖阳的脸色刚要下笔，想了想又不知死活地问：“公司的流程是我签字吗，我听说以前是曹晖山签。”

蔺暖阳杏眼一瞪：“废什么话，以前是前董事长退休曹晖山暂代，怎么你也年事已高打算退了？”

钟守意扶额，唰唰签完字，递给蔺暖阳的时候满脸满眼的讨好：“我这不是怕他找事儿挑刺找你麻烦吗！”

“你干什么吃的，他是你部下，敢找我麻烦你不会管？”

钟守意急了：“我没有不管啊？！”

蔺暖阳一脸不屑：“快得了吧你，还不如不管呢！”

钟守意无奈了：“你这孩子，中午不还好好的吗？”

蔺暖阳承认这会儿有点拿钟守意当出气筒了，却又嘴硬，赌气拿着请假单出了董事长办公室。她很快简单收拾了些东西，和苗娴雅打了声招呼，离开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