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艰难地睁眼，眼睛也只能睁开一条缝。

但他意识还比较清醒，还能透过眼缝，看见门外走进了两个人。

一条汉子手里抱着一个襁褓，另一个青年手里也抱了一个。这青年比刚才要去叫人的青年要大好几岁，他的脸上表情很复杂，有点悲戚，又有点喜悦。得子之喜，和老人临终之痛，都是大悲大喜之事，这二者同时出现，大概让这青年也不知道该是种什么心情吧。

“老二，大牛媳妇生了？”大伯问。

“嗯，还是双胞胎，两个带把的。”牛老二说着，再接过青年手里的孩子，一手抱一个，跪在老人的面前磕头。

“爹，您念着的重孙子，现在有了，还一次两个，这下好了，重孙辈也有老大还有老二了，你就别挂念了，放心上路去吧。”牛老二语带哭腔。

中年人的那样子，让第五很不好受，他明明不是他爹，可现在却被跪拜着，真是无语。他拼命想再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

“老二，把你的俩孙子抱上前来，让爹看一眼。”老大好像不蠢。

“好的，爹，您看看，俩胖小子，这是老大，这是老二。”牛老二把襁褓里的孩子凑近了第五的脸。

第五极力睁大了眼，然后他嘴里发出了一阵咿咿呀呀含糊的声音。

那俩娃娃本来正睡着呢，也突然睁开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第五。

那眼睛，那眼神……

第五放声大哭，然而他哭不出声来，喉咙里只是咯咯响，眼角却冒出了两滴泪水。

这不是老大老二是谁？！

……

难怪老道士说，他们不在这个世界，他们很快就会在这个世界？

原来他们刚刚才投胎来到这个世界。

是不是他们也刚找到自己，所以投胎来和自己见面呀？

两个婴儿响亮的哭声，同时响起。

孩子不能说话，他们只能用哭声来表示自己的意思。这声哭可能是说他饿了，那声哭可能是说他冷了，这种哭可能是说他很生气，那种哭可能却表示他很高兴。

老大老二的哭声，是表示什么意思呢。

第五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他发觉他再也吸不进一口气。

“爹落气了，爹走了。”

那大汉在第五的鼻子前试了试，轻轻地说，然后嚎啕大哭。

一屋子的人都在哭。

屋外雷电滚动，很响，很亮。

第五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满头大汗，一脸哀戚，他有些讲不下去了。

再看东升和胖子，这二人的表情怪怪的。

东升是“应该有”的表情，他眼睛有些微红，看第五的眼色有些同情。第五讲的是梦，但却太过真实。这些事，真的是可歌可泣，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觉得太沉重了，太值得同情了。

胖子就很奇怪了，他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的模样，一直在那里定定地发愣。第五停了几分钟了，东升也沉默了几分钟了，胖子还是在那里出神。直到东升咳嗽了一声，他才如梦方醒，注意到二人在看他。

“我，我知道那事……”

胖子喃喃地道，脸上很冷很硬。

“哪事？”

东升推了他一把，他发觉胖子好像还没完全醒过来。

“老三来见我俩的事。”

胖子眼睛看着前方，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什么？”

东升和第五都跳了起来，这个事，第五梦中的事，胖子会知道？他没开玩笑？

“您怎么知道呀，二哥？”

第五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他不能不激动，自己梦里的事，在这之前，他跟谁都没有说过，胖子怎么知道呢。

“我在梦里看见了，我也做了梦。”胖子的声音很平静。

“你醒醒吧，你怎么也会做梦？我是说，做这样的梦？做和我同样的，梦？”

第五吃惊，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东升一口茶喷了出来，他也觉得太不可思议。同样一件事，怎么会有两个人都梦到？这不符合科学，更超出了人们的常识。

“你俩别吃惊，我真的梦到了。”

胖子也站起来，喝了一口水，眼睛突然就变得亮亮的，他似乎又回到现今的胖子了。

“坐下吧，坐下吧，这是我的一个秘密。这事我从来都没有对谁讲起过，包括东升，我也没有说过——刚才，老三说到他进入临终老人身体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因为我也曾经做过差不多的一个梦。”

“你千万不要骗我们，这可不能开玩笑——你真的做过一个差不多的梦？”第五既吃惊，又紧张，他知道胖子爱说笑话，很怕这家伙一高兴，就胡乱编起故事来。

“我这次还真不是开玩笑。”胖子严肃地说，他看看第五，又看看门口，突然要求道：“老三，你这里有没有酒？给我来一碗，讲这事得喝酒壮胆。”

“喂，来一瓶酒！”第五扯着嗓子就喊，门外立即有人答应。东升和胖子又回过神来，第五，刚才还在梦里追随他俩的“老三”，现世可不还是一个镇霸呢。

像第五这种总要把自己装扮成江湖好汉的群体，是不会缺酒的，很快，张鸭子拿着一瓶酒跑了进来，手里还拿着几个碗。第五接过酒，用嘴咬开瓶盖，嘟嘟嘟直接给胖子倒了一碗，胖子也不客气，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就干了。

“你俩也各来一碗吧。”胖子抹抹嘴，对他俩说。

第五听了，又倒了一碗，捧给东升，自己再倒一碗，和东升一碰，端起酒碗也是一口气干了。东升没那么好的酒量，但也喝了半碗。

常言说，酒壮英雄胆，这酒是真的能壮胆的，但是不是英雄，那可就不能保证了。

胖子的这一环节，让大家都觉得，他要讲个很恐怖的事出来了。

“这个梦嘛，我得从头说起……”

胖子说，其实这个梦，他曾经做过好多次，很小的时候不明白，每次做梦都吓得哇哇大哭，再大些也会一身冷汗，还记得吗？他曾经因为做梦还被喂了一次黑狗血，因为这，他就不敢把自己的梦告诉大人。后来，一直到了快十岁，这梦才慢慢消失了。

但因为同一个梦做了好多次，所以他就记得特别清楚，不只是梦的情节，还有做梦的感受，梦里的场景，可以说，一想起来那梦，就历历在目，犹在昨日。所以，老三这个梦一说出来，特别是他的梦到了很半节，胖子就联想起自己的这个梦了。

“每次这个梦都是这样开始的……”

胖子一睁开眼，就发现他正在奔跑。

他不是一个人跑，是被一个人牵着跑。

他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心里莫名地就觉得这人值得信任，和自己很亲，对这人有一种依赖感，是对亲人的那种感觉。

现在应该是晚上，因为周围很安静，天色很暗，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奔跑，黑暗只是给了他另一种感觉，却不影响他的视力，有那么一刻，他还真有点不安，怎么在晚上他还是能看见一切？

跑着跑着，胖子就觉得不太对劲，前面拉着他手的人，明明很魁梧的身子，跑起来却是一种很奇怪的步态。开始时还不觉得，后来越看就越疑惑，这仁兄怎么晃来晃去的呢？

再细细一看，他就更震惊了。

先不说别人，自己也在以一种奇怪的姿态跑着呢，好歹也是一条汉子，以前从来也没有这样过，但自己跑起来，怎么有点像个娘们？

风中摆柳的样子？……

当胖子感觉到前面的人手居然有些透明，而手又很冰凉的时候，他可就禁不住要大喊大叫了：“喂，喂，我们这是怎么啦？”

“叫大哥。”

前面的人头也不回，说话很简短。“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呀，我们到底怎么啦？”胖子跑得飞快，但他没有感觉平常那种该有的喘气。

“我们死啦。”

“什么？”胖子跳了起来。

因为在奔跑中，他飘了起来。

然后他立即就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飘起来。

“我们真死啦？我知道了，你是老大。”

“我是。”知道自己死了，胖子没有吃惊，老大也没有吃惊。

“老三呢？”看看周围，没有老三的影子。

“我们在找。”老大终于说了四个字。

“我们跑什么？我们跑多久了？”

“我醒了就在跑。”老大这句话比较长了，他没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你醒多久了？”

“两三百年。”老大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什么？我们跑了两三百年了？为什么呀？”胖子真的被吓住了。

“找老三。”老大答。

胖子发愣，他想停下来，好好想想。

按照老大说的，他们已经跑了几百年了，老大更绝，醒来就一直在跑，因为他迷糊着，可能还一直拉着他在跑。这哥俩之所以这么跑，是因为他们在找老三。

“我们能停下来歇歇吗？”胖子试探地问。

“来不及了。”

“你是说我们快找到老三了？”胖子换了个角度问。

“差不多。”

这样说来，还真的停不下来了，好像有什么急事，好像老三在前面跑，他们必须追上，否则就来不及了？不过，胖子马上就想到，还有另外一种原因。

他们是停不下来了。

……

天上开始雷电交加。

雷电让胖子莫名地感觉恐慌，也不知道这种恐惧从何而来，他觉得在自己还是人的时候，虽然也对雷电有些害怕，但也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

雷声一起，他真个身子就软了，雷电一闪，他就觉得自己身体要散了一样。

前面跑着的人，身子摇曳，脚步也变得踉跄，看来老大也不好过。

“快，前面村子。”前面的人还是头也不回地喊。

“轰隆隆。”一声炸雷，在他俩头上响起。

胖子一声惨叫，身体像被人狠狠撞了一下，突然倒飞了出去。

“老大！”胖子一稳身，发觉手里还握着一只透明的手，而拉着他的人，却不见了。再看看这只手，就像冰做的，正在慢慢地消化。

他不禁失声高叫。

“我在。”

突然有个影子飘了过来，一只断手伸了过来，短截处冒着淡淡的青烟，它与胖子手里的手掌一碰，又重合上了。这只手再次拉着他，大喊：

“快跑！”

然而，胖子往四周一看，亡魂大冒，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老大，我们往哪跑呀？”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里，我也有点被自己的故事整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