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前院书房。
宋燮放下笔，看了一眼外头快要落下来的太阳，拿起一旁一直备着的冰毛巾敷了一下眼睛，没办法，最近糟心事太多，他实在是有些忙不过来了。
果然，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自从两年前提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他就鲜少再有时间去关心家里人了，好在宋驰轩和宋云澜都是自觉的人。
越接近权力顶端，就越觉得大溯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所有繁华美好皆是假象。
“小姐呢？”
虽然宋燮话语之中并未言明是二小姐还是三小姐，但身边的人却不会搞混。
“三小姐刚回来，去见了夫人，出来的时候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身边回复的下人直言，顺便接过宋燮手中的帕子重新放入冰水中。
宋燮酸胀的眼睛稍稍缓解，重新睁开来，“云澜十天有八天看着心情都不算太好，实际上天天心情都不错，没什么事。”
“让她来一趟书房吧，就说我要考校一下她的功课。”虽然嘴上说着不担心，但还是忍不住要看看。
李嬷嬷看着来了一趟都没说上几句话又离开的宋云澜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好像蛮不在乎继续做自己事情的甄瑜，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让守门的关上了院门，反正老爷也不会想到来正院看一眼。
说起夫人的想法，几年前她还十分不理解，就算固执地认为真正的宋云澜被外来的孤魂野鬼占了身躯，但罪魁祸首不就是那个把她推下假山石的宋昙燕吗？
夫人把所有爱女情绪倾注到宋昙燕的身上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但这几年，李嬷嬷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年纪达到了一个界限，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看明白了一些事情。
夫人真的不关心宋云澜吗？这是事实。
但夫人真的爱护宋昙燕吗？这就是疑问了。
“夫人，今天上巳节，二小姐也应该出去看看才好。”李嬷嬷回到房间，先是关上了通风的窗户，天色暗下来了，风也要凉了。
甄瑜被关窗后的最后一阵风吹得眼角一酸，手上的绣针也随之停下来，“没什么必要，女孩子就应该多待在家里，去外头去得多了，难免会养大了心思。”
“以后还要在后院待上一辈子呢。”
李嬷嬷叹气，可怜的二小姐，不同于朋友众多外界口碑良好的三小姐，她不仅仅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在外也没多少人知道宋家的二小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什么针黹女红的倒是水平不错，虽说身为女子，大道理书之类的是可以少读一些，在李嬷嬷看来，二小姐和三小姐在这方面要是平衡一下会更好。
“燕儿现在这样挺好的，再留两年，我托母亲给她在湘洲寻一门亲事，一辈子也算安安稳稳的。”
甄瑜话音刚落，宋昙燕正好进门，晨昏定省，她现在可以算是宋家最有规矩的人了，就连宋燮偶尔见到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最多只是说上一句少了点这个年纪的生气罢了。
“燕儿来了啊。”甄瑜脸上挂上笑容，和刚才完全不一样的表情，轻柔挥手让她过来自己身边坐下。
宋昙燕脸色沉静，身上半点没有浮躁的气息，也没有提起自己刚才在外面看见了宋云澜的事情，坐到绣凳上之后下意识就瞥见了甄瑜正在绣的那副江南春花图。
象征春天的嫩绿和红粉结合在一起，一点违和俗气的感觉都没有，只让人觉得春风拂面，鼻尖仿佛都要闻到香味了。
“母亲快要绣完了。”甄瑜拿出帕子擦净了手，然后才伸手轻轻拂过绣面。
这一副江南春花图长度在六尺以上，是一座大型屏风的大小，甄瑜断断续续地绣，已经绣了大半年了。
“嗯，绣完了就做成屏风放在你房里吧。”甄瑜随口说道，仿佛眼前之物不是自己花费了大心血绣出来的一样。
宋昙燕低头看着绣面，即便是渐暗的光线下，粉色的花瓣也在反射着柔和的光，也不知道怎么了，她突然开口问：“母亲，不送给三妹吗？她好像格外喜欢这种明媚的春.光图。”
说完之后宋昙燕抿了抿唇，她好久没有说出这种明知道会惹母亲不高兴的话了。
甄瑜果然沉默了一下，不过并没有生气，“你不用替你三妹担心，她那边有的是人献殷勤。”
光是通知到她这边的礼品，就有一大堆，更别说什么私下送的没入公账的了。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甄瑜起身从绣绷前离开，宋昙燕跟着她的动作坐到了窗边的塌上。
宋昙燕有些后悔，刚才那番话说出来完全没什么用处。
甄瑜却突然开口，“燕儿，母亲身边只有你了。”
宋昙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赶紧说：“母亲，我会好好陪在你身边的。”
“哈哈哈，说什么玩笑话，母亲啊最多再留你两年，女孩子迟早都是要嫁人的。”甄瑜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似乎对于宋昙燕的孝顺很是满意。
宋昙燕却突然有些迷茫，嫁人啊。
倒不是说不想嫁这种矫情话，她只是无法想象自己以后的丈夫会是怎么样一个人，会是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吗？
她没有见过多少异性，能拿来做对比的人就更少了，于是很自然地以宋燮为假想目标。
可是，嫁给父亲这样的人，然后呢？
像母亲一样一年都见不了他几次，还是像姨娘一样，短暂的宠爱之后就是无尽的冷落，整日以泪洗面至绝望呢？
“不用担心，母亲会给你选一个好人家的。”甄瑜伸手摸了摸宋昙燕的手，安慰地拍了拍，“你有什么期望也可以和母亲说。”
宋昙燕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刚才忧虑的表情肯定已经被人看穿，便也顺着甄瑜的话点了点头，“我相信母亲，我也...没什么期望，只希望能好好过日子就可以了。”
她是真的相信甄瑜会给她选一门好亲事，毕竟甄瑜对她的宠爱这些年她都看在眼里。
甄瑜欣慰地点了点头肯定她的想法，“是啊，能好好过日子就行了，爱情...还是太虚妄了。”
李嬷嬷站在一边，看着这样的甄瑜，却忍不住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突然鼓起勇气说爱的女子。
现实可比话本要残忍得多。
稍晚些时候，宋燮书房。
宋燮看着一脸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坐在一旁看书的宋云澜，嘴角忍不住抽搐，这“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的结论究竟是怎么得出来的？
“你不问我叫你来做什么？”
“唔，”宋云澜食指敲了敲书，“担心我因为母亲的态度而伤心？”
宋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带着点责怪的语气说：“既然知道就少去，我和你说了很多次了，你母亲那边，能不去就不去。”
宋云澜却挑了挑眉，眉间的红痣在烛火摇晃下依旧清晰可见，“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的母亲。”
听着倒是一句记恩感恩之言，但宋燮可没从宋云澜的语气中听出一星半点的感恩之情。
“行了，那就去吧，左右她现在也不敢拿你怎么样，”宋燮说到这儿忍不住皱了皱眉，“她还是全身心都扑在燕儿身上吗？”
宋云澜刚开始上国子监的时候，宋燮想起过自己的另外一个女儿，再送去国子监不现实，就想着在家里给她请一位女先生，大溯崇文，找一位德才兼备的女先生也不是什么难事。
结果请回家来的第二天就被甄瑜双倍礼金请了出去，说她教的不好，说以后宋昙燕的教育由她全权负责。
想到湘洲甄家的教导，宋燮也没有再担心，毕竟甄家这种传承几百年的大家族，自有一套教育子女的办法也不稀奇。
结果...宋昙燕就被教得和现在的甄瑜一模一样，也不是说不好，只是宋云澜珠玉在前，所以让宋燮见到宋昙燕的时候总觉得死气沉沉的。
“父亲在写什么建议书吗？”宋云澜趁着宋燮在那儿不知道陷入什么回忆的时候，站起来瞥了两眼宋燮桌上的折子。
好像是提及什么教育改革的，她不喜欢这个时代的人说话，尤其是书面上的表达，总不能直达其意。
宋燮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个也跟你说了很多次了，少看为父桌上的折子。”
虽然这么责备，却还是开口解释，“我只是觉得，如今能读上书的人太少了，肯定有很多人才被埋没在乡野之中...”
[你父亲...倒是个理想主义者。]
宋云澜心中肯定了007的说法，宋燮是个旧社会的理想主义者一事她早就有所察觉，只是没想到为官多年，竟然都没有磨掉他心中的梦。
不过嘛，这封折子大概率要沉底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喜欢宋燮的，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