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夏油杰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夏末。
那天的蝉声很扰人,正如夏季穿彻大脑的闷热,让人心烦。阳光毫不留情的刮刺着脸颊,热风打着旋带落青翠的嫩叶,飘在你指尖。
他从街那头穿过拥挤的人流,缓步走过来,像是从深渊走入人间,随着人声的嘈杂对你露出一个熟悉的笑。
“要到我的地方喝一杯茶吗?”
是很普通的一句问话,也是惯用的老友问候语气,配上他平和的笑,倒让你有一种错觉——好像那一日从未到来,他从未离开。
金色的光线打在他墨蓝色的袈裟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围在腰间方方正正的条纹编织着神明给予的谎话——那些教众会想得到他们信仰忠诚的教主也是一位毫不留情的侩子手吗?
你盯着他,感到陌生的眨了眨眼睛。
你一点不喜欢喝茶,因为太苦了。
“好。”
但你听见自己这么说。
“我以为你会和我动手呢。”
宽大的衣袖随着主人的动作摆动出优美的弧度,像茶杯里被晃起的水波纹,你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移动,心不在焉的回答道:“为什么?”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我可是诅咒师。”
话语很随意,表情也是,看不出来有什么担心的意思,倒更像是对很久不见的故人一句调笑。
视线从他的手上离开,转移到对方深色的袈裟上,简单的墨蓝色衣服松松散散的套在身上,你甚至没办法透过宽大的衣服看出对方的身形。
正如你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夏油杰是一个温柔又骄傲的人,但正因为他骄傲也和温柔一样固执不可摧,所以连心事也藏的严严实实,正如他悄无声息的离开。
“说不定我也会成为诅咒师。”你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我不想当和尚。”
夏油杰:“……”
他失笑道:“就算心情不好也不至于这么毒舌吧?”
“很明显吗?”
“连要成为诅咒师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夏油杰将斟好的茶递给你:“这还不明显吗?”
“……你认为我不行吗?”
他放下茶杯,若有所思的盯了你几秒,然后微微笑了。
“我讨厌猴子,他们从来不直视自己的恐惧和弱小,而是将其自己的无知加以责怪到他人身上——比起咒术师,这种愚蠢的东西难道不是退化的产物吗?”
“……”
你把身体往后靠了靠,露出一点“被骂到”的表情。
“你这么说的话,好像我也是这样。”
你也不愿意直视自己的恐惧和弱小,甚至在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庞大世界里渺小的一个时,觉得很难以接受——在你接受观念的那十几年里,你从来是天之骄子,所有人都告诉你,只要努力只要往前走,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然而——
你想保护的人死了,你的朋友叛逃了,你的信仰倒塌了……
你的世界变得乱七八糟。
你是那些退缩懦弱的人中的一部分。
你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
夏油杰耸了耸肩。
“所以你不认同我,当然,我知道以你的脾气也绝对不会认同,”他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很快又露出轻松的笑:“你是知道我在这里特意找来的吗?”
“你也不像在刻意躲避的样子。”
说这话的时间你无意识的扫了一眼窗外,这家店并不偏,就在你刚刚所在地的旁边,街道上也是人流不断——显而易见,夏油杰并不害怕被发现,或者说,他很清楚咒术高层暂时拿他没办法。
手指搭上杯壁,轻轻的敲了几下,你沉思一会,又说道:“你这么想也可以。”
你的确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来的。
茶水上空白雾渺渺,他的黑色长发懒懒散散的搭在肩上,紫色的狐狸眼微微弯了弯,露出一点微妙的笑。
“太令人惊奇了,真的是来投靠我的吗?”
你抬头看他,对方虽然是问出来的,但却是毫不相信的语气,甚至还带上了一些嘲弄。
“……”
你没有答话,只是握紧了杯壁。但夏油杰却像是听到了答案一样笑了起来。
他怡然自得的低头抿了一口茶,并不看你,语气也是轻飘飘的。
“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两条路,虽然我也很希望你成为诅咒师——但显而易见,你拿着剑指我的可能性更大。”
“你认为有一天会这样吗?”
“显而易见吧?”他露出一点揶揄的笑:“为了迎接新世界的到来,牺牲是必不可少的,你会赞同这些牺牲吗?”
是问句,但却是否定的口气。
你无话可说。
你当然不可能会认同这种观念——事实上你也不认为会有什么新世界的到来。
即使有,也绝对不可能是以弱者的消亡为基础。
这个看起来是以强者为中心的世界,实际上是围着夏油杰眼里的弱者旋转的——不过也正是意识到这一点,你才因自身的无力而深感沮丧吧。
因为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太荒唐了。”
但你仍然这么说。
是的,太荒唐了。
这不是必不可少的牺牲,这是仅凭个人喜怒毫无节制的杀孽。
你讨厌那些迂腐的,令人厌恶的想法,你讨厌那些因无知而更愚昧的人们。
但是……
但是你仍然认为自己和他们没什么两样,你是人类,你也不认为有咒力的人就是新人类。
“这世间的道理总是荒唐的,就像猴子认为他们有自我一样。”
金色的光线洋洋洒洒的透着玻璃撒在桌面上,将深色的茶水反射出粼粼的光,他嘲弄的看着你,就像在看不懂事的孩子:“没有永恒的真理,就和你的想法不会一尘不变一样,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这样天真。”
你立刻就想要反驳他——是天真吗?相信正义,相信美好,相信爱,就是天真吗?
但你居然在要开口的那一瞬间语塞了。
……不是天真吗?
……你见到的……那些违背教义的,违背你所信仰的……还少吗?
你的所作所为,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你想改变什么吗?还是说你能改变什么吗?你以为自己很强大吗?你以为拥有力量就能得偿所愿吗?
这不是天真吗?
“……唉……”夏油杰悠悠的叹了一口气,茶盖轻轻合上杯口,水雾散去了,他紫色的狐狸眼透着长长的睫羽直直的看着你:“如果继续当咒术师的话……这种天真,早晚会害死你吧。”
“身为你曾经的好友,我最后忠告你一句,下一次,可不要就这样轻易被我的邀请带走了。”
“……好荒凉啊。”
在这片宽阔的后院里,只寥寥种了几棵常青树,你扫了一眼,靠下的叶片上都布着厚厚的尘埃——其实从盛着灰的栏杆上也能看出来了,这里应该许久没有人来。
除去那几棵能让院子看起来热闹一点的绿树,再有的就是院角高高鼓起了无生气的坟包,周边残余着枯死的杂草。
你将目光放到这座因突兀而显得格外孤独的坟包上,久久的盯了一会,才问道:“为什么要埋在这里?”
“他不是很讨厌人么?”五条悟端详了一会坟包,笑了一下:“这里很偏,不会有人来,正好也有一个房子,所以干脆就放在这边了。”
语气很轻松,但白色的长睫却微微半垂下,蓝眼睛透着睫毛沉静的看着那座孤零零的坟,你猜他多多少少是怀念的,无论如何,那是陪着他度过最无忧无虑最洒脱时间的挚友——也是也是夏油杰的离开,让五条悟终于学会长大。
“……”
你把目光移开了,声音放轻了一些:“……他和我说,我的天真迟早会害死我。”
五条悟抬起蓝眼睛,看向你。
“……他说,如果再相遇,他邀请我去坐一坐,我一定不要同意。”
你微笑了一下,那个时候的夏油杰叛逃不过一年,还没有恶劣会将咒术师也作为猎杀目标的时候。
甚至也能好心情的提醒你一句——不要相信他。
你们已经是敌人了。
“但很可惜,”你说:“我再也没有等到过他邀请我了。”
他会想的到吗?那是最后一次邀请——不过你猜他也是庆幸的吧,至少没有到真的要对你动手的时候。
你们最后的见面,也是有一点温情的。
“我和他想的不一样。”五条悟孩子气的嘀咕道。
“尽管去天真吧,”那双透亮又干净的蓝眼睛直直的看着你,他蓬松的白发被风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出独属少年对世界的傲慢和轻蔑,正如他一直以来对生活的态度:“我可不是普通人,我很强的,我会永远保护你。”
这个世界免不了有肮脏的一面,但是还是相信吧……相信正义,相信美好,相信爱。
人类有时的确可恶,自大,狂妄,唯利是图,但是仍然有可爱的一面……
会毫不犹豫跳水救人的少年,会明明自己也很弱小但仍然挡在同伴前的少女……
那些仍旧坚定,充满希望,勇敢前进的精神……并不是天真,而是人类身上,最可贵的闪光点。
你盯着那双认真的蓝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并不是一个柔弱的人,有些事情一个人也可以承担……但是……
但是有人会把你的话都认认真真记住,认认真真的安慰你,承诺你的感觉……真不错。
“好吧,大英雄。”你说:“那就先麻烦你一件事了。”
…………
“所以麻烦我的事情就是挖坟吗?”
“让你有机会履行男友的义务啊,”你靠着墙看他干活,一点也不心虚的说道:“昨晚不是说没机会让你发挥男朋友的作用吗?这不是机会来了。”
“哇,不要吧,我更想在人类的繁衍问题上发挥男朋友的作用。“
你:“……”
这个人为什么总能厚颜无耻亳不脸红的说这种事情?
是因为是最强所以脸皮也是最厚吗?
你揪起草叶子恶狠狠的砸过去:“你今晚就睡在卫生间里吧!”
附带着一丝银蓝色咒力的草叶精准的砸落在距离五条悟脑袋十厘米左右的位置,然后慢慢滑落下去,他“啧”了一声,一边往后退了退,将深坑里巨大的棺材露出来,一边扭头冲你抱怨道:“下手好重啊,你要谋杀亲夫吗?”
根本就没碰到他吧?
你懒得理这个无事夸大的男人,自己往前走了几步。
深色的棺材沾着湿润的泥土,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妙的光泽,五条悟将铲子随意的扔在墙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你的表情,然后又皱着眉打量起这具棺材,神情带着一些困惑的不理解。
安葬的事情并不是他操办的,他也从未与这种与死亡相连的东西这样清楚的靠近过。
此时他的心情多少有点微妙,既有退缩也有一些说不清的期盼——他很清楚自己下手有误的几率近乎于零,但不能排除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如果……如果有这种可能性……
他要怎么做呢?
落叶随着风打着旋的转在空中,被轻而易举的捏住,五条悟伸手捏住,盯了几秒,又神情厌烦的扔掉了。
“你在紧张吗?”你盯了他一会,突然问。
“我紧张?你在开玩笑吗?”他想也不想的就反驳,但在你平静的注视下又败下阵了。
“好吧……有点……就不能给我一点面子……”五条悟神情烦躁的将额上碎发往后捋,盯了一会棺材,又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觉得他还活着吗?”
“……我没这么说。”你看了他一眼:“不出意料,他的确已经死了。”
“哈?”五条悟有点不理解的眨了眨蓝眼睛:“但是——”
如果不是认为对方还活着……那铃木羽燕看到的又是谁?
你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半俯下身来,伸手掀开棺材。
在看到里面的时候,你和五条悟都沉默了。
……空的。
是空的。
“这不是……”
尽管有了这个准备,但五条悟还是难以置信的睁大了蓝眼睛——这个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真是有点意思,上一次看到还是很久之前了。
白色的睫毛微微抖了抖,他焦虑的转了一圈,又转过头来看你:“如果他死了……那这是怎么回事?”
不见的尸体,铃木羽燕看见的夏油杰……
这不是都说明对方还活着吗?
你站起来,方才浮躁不安的心已经彻底沉了下去,眼睛冷冷的注视着这具深色的棺材——它曾经属于你的朋友,尽管现在是空的。
猜想被验证了一半的愤怒让你面色绷的紧紧的,连说话的语气也冷硬起来。
“铃木羽燕说他的额头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疤,F在认识我之前发生过一场事故,自那以后额头上也多了一道伤疤……F是去年消失的,夏油杰也是去年死的——你认为这些只是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