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牵引线，手部感染，绝境来得就是这么突然。

他从后腰拔出一把刀——这是他从那个矮个“赏金猎人”那里收缴来的。

已经没有多想的余地，他划开手腕上的脓包，脓包瞬间吐出一大滩紫色的黏液，残余的丝状物已经和血肉混在一起，但他却感受不到本应出现的疼痛，只有麻痹般的烧灼感。

他用里衣紧紧缠住手腕，循着震动和呼吸声继续向前走去。

金属线被咬断，曲泱突然失踪，他一时却仍然感觉不到惧怕，只有一阵很淡的失落感。

这种失落感，似乎本就长期寄生在他的身上，只是在此刻慢慢地浮出丑陋的头和嘴。

四周白雾茫茫，到处都是可怖的紫色孢子，他只身一人，前后无路。

连那指路的呼吸声也变得好像四面八方都在响。

而这时腕部的烧麻感也渐渐退去，陌生的疼痛感开始作祟，为他的困境雪上加霜。

四周除了带着紫色寄生孢子的白雾外什么都没有。

恐惧感渐渐变得清晰，遥远的呼吸声不再是巨人，而像是魔鬼在呼吸，是地狱的急诏。

他停下脚步，握住自己的手腕，觉得越来越透不过气。

忽然，他感觉的有人从后拉住他的胳膊，下一秒，撞进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里。

东方猛地咽下已经涌到喉头的哽咽。

他回过头，近在咫尺有一副防护眼镜，和一双饱含关切的眼睛，是曲泱……这混蛋！抛下人跑路的混蛋！

恐惧瞬间化作愤怒，他一肘子狠狠地掼在曲泱肋侧，听到痛哼声，他觉得心里顿时畅快不少。

曲泱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向后踉跄几步，弯下腰半天直不起来。

东方还不解气，上去又补了两脚。

曲泱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另一只手用力拉住东方的手，他的手非常凉，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

东方心里别扭，又想甩开曲泱的手，又担心自己迷路，整个人僵得像根棍，被曲泱拉着往前走。

这明明是被重重迷雾笼罩的山谷，曲泱却好像有方向感似的。

渐渐地，前方浓雾竟然开始变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地动也停止了，只剩下那神秘的呼吸声还在山谷中回荡。

终于，他们眼前的浓雾完全消失，东方惊讶地瞪圆了双眼。

他看到了一颗巨大的，大得一片树林一样的树。

这棵树由无数粗壮的藤曼拧扭成桩，藤蔓上一节一节环状凸起，犹如蟒蛇的腹部。

而环节中，密密麻麻紫色的寄生孢子蜷伏在缝隙中，正在缓慢的翕动。

那遥远悠长的呼吸声竟然就是由这棵巨树发出来的。

藤曼像是有生的肉/体肌理一般舒张、再收缩、再舒张，这样的动作摩擦出类似人类呼吸一样的声音。

东方忽然觉得，也许这棵巨树就是巨人和寄生孢子共生体。

而他的目光向下移，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让他瞬间明白为什么持续数日的地动突然消失。

紫色孢子覆盖下的地面起伏不平，在巨树的根系处，东方看到状似白骨巨龙的利齿的东西，赫然嵌入植物表皮，而循着形状看去，其余的部分全部被覆盖在一片紫色泥胶中。

那应该是寄生孢子捕捉住白骨巨龙的躯体并且侵入其中，阻止了白骨巨龙咬断巨树的行为。

看来这些孢子除了本身的繁殖本能，还有保护母体的本能。

在另一端，还有一具被覆盖的白骨巨龙，也葬在紫色孢子形成的沼泽温床里，被粘液牢牢困锁，机能全无。

东方靠近白骨巨龙，他想看要清这巨龙到底是什么，忽然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东方从昏昏沉沉中醒来，感觉受伤的手腕处一片温湿，像是被什么小动物温柔地含着，在慢慢地吸吮……

见鬼，哪儿来的小动物，不会是其他变异野兽吧？

东方猛地坐起，把“小动物”吓了一跳，“咕嘟”一声，咽下一口污血。

然后就见曲泱一脸苦涩地咧开嘴，嘴边淌出一缕紫红牵丝的黏液。

“这…这咽下去会怎么样？”东方小心翼翼地问。

见东方没有生气，曲泱立即眉开眼笑，“没事没事，就和吃了一口腐肉差不多。”

“哦。”

“对不起…”曲泱飞扬的眉眼又低落下来。

“你说，到底这算是我跟丢了你，还是你甩下了我。”东方慢条斯理地说。

“真的对不起。”漂亮的大狗快把头垂到胸口。

“……你都不打算骗骗我？”

“对不起。”曲泱一边道歉，一边给东方包扎手腕上的伤口，眉头深深地皱着。

他的手格外的凉，这回没有隔着手套，凉得东方又心软了。

“你去取什么东西了？”东方轻声问，他并不打算和曲泱就此散伙，所以语气并不重，但他很清楚，曲泱身上诡秘重重，他很可能因为死得不明不白。

曲泱乖乖地从背包里取出一只透明竖罐。

罐子里装的竟然是密密麻麻的紫色寄生孢子，此刻的状态仍像是在巨树的环节中似的，缓慢地翕动着极小的身躯。

“所以你是害怕那……”东方一时找不到形容词来描述那棵形态怪异的巨树，“那玩意被破坏，所以着着急急把我甩下。”

曲泱犹豫了一秒，缓缓地点点头。他小心翼翼地瞄着东方的脸色，东方板着脸，看不出喜怒。

“你要这东西干什么？”东方接着审问。

“这种寄生孢子虽然可怕，但是它的黏液是很好的愈合药物……能治疗严重受损的内脏。”曲泱咬着嘴唇，他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

“给谁治疗？”东方上下打量着曲泱，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你？”

曲泱头垂得更低，他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幅度小到如果不是东方一直盯着他看，就会看不到。

东方顿时眉头紧皱，“你有这么严重的病为什么还到处乱跑？”

曲泱露出一个苦笑，他的眼睛有些泛红，嘴唇微微颤抖，像一颗泫然欲泣的宝石，漂亮的眼睛里复杂地酿着种种情绪，即将变成流光。

“只要有它，你的病就能治好，对吗？”东方不知不觉柔下声音。

曲泱再次点头。

东方用手背在曲泱脸上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声音像是叹了一口气，“那我不怪你了。”

曲泱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两扇浓黑的睫毛在眼睑上投影出弧形的薄云，半覆着弯弯的笑眼。

他捉住东方的手，在脸上轻蹭了几下。

青年的皮肤又软又腻，东方觉得自己的手指可能会刮疼他。

“接着说，那白骨巨龙又是怎么回事？”东方抽回手，继续盘问青年。

“那些是搭载了震撼器的机械龙，任务应该就是破坏山谷中的孢子母体树。”

曲泱接着说，“司与戈之谷里埋着大量金属，确确实实是‘淘金圣地’，我想是有人想要那些金属，但浓雾和孢子严重影响挖掘，所以他们才操控机械龙寻找母体树，并打算将其破坏。”

“然而却被那些孢子毁掉了机械。”东方说。

他又想起被紫色胶体完全覆盖的白骨巨龙，不知道它们之间经历了怎样的殊死搏斗。

机械和植物都是无罪的，只有人，永远怀着罪孽的欲望。

“对，孢子释放出的黏液毁掉了机械龙内部机械零件，我过去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报废了。”

东方叹了口气，“所以这吃人的寄生孢子反而能救你的命……如果孢子母体树被破坏，你也没命了，对吗？”

曲泱点头。谈到自己生死问题的时候，他好像总是不愿多说。

东方懒洋洋地扭动了一会儿发僵的腰部，他转头看向车窗外，今天的夜空中有半扇圆月，又白又亮。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月亮，中心城向来不见天日。

“我不问你别的，大作家，我想你也不会害我，毕竟我什么都不是，不值得你害。”东方的语气轻描淡写。

不等曲泱回应，他接着说，“害我也行，但你得把我活着带去机器人之墓。”

曲泱撇嘴，“我不会害你的，我也从没想过要害谁……但这次害你受伤，真的对不起。”

“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其实眼镜里装着定位器，我不会丢下你的，我…”

东方听到这话反而火气蹭地冒了上来，他在青年乖巧并拢的小腿上踢了一脚，“你就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

曲泱表情沉痛，再度道歉，“……对不起，我忘了。”

东方心里有一万句脏话，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曲泱，你个不靠谱的大傻子！

两人驾车回到蜜糖镇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蜜糖镇却依然热闹。

这次他们顺利地入住了一家旅馆，小房间里有两只吊式茧床，床垫很软，摇摇晃晃的，很惬意。

“小老板，你还觉得晕吗？”曲泱凑过来问。

东方这才觉得脑袋仍有几分发昏，他抬起手，手腕上的伤被曲泱仔细地包扎好，洁白的药布上洇出一团紫红色的血迹。

“这东西有毒？”东方问。

“嗯……其实有点像麻药，所以即便劲儿过去了，也会有些难受。”

难怪当时他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就直接昏了过去。

这个寄生孢子真是神奇，功能多得惊人。

东方又想起了那头被寄生成怪物的巨虎。或许他没有动手，这头巨虎还能和孢子一起共生，并不痛苦地度过漫长岁月。

“但谁让它张嘴咬我了，活该。”年轻的五星探长如此霸道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