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谨慎考虑,江檀检索了终端储存器。呼叫ID是个陌生代码,且终端是封闭系统,也就是说,只有对方内部人员才能联络到。
斟酌几秒,他摁下了接听键。
“你的战术出现了错误。”对面用低沉柔和的声音告诉他。
好像在哪里听过。
江檀学习着猎狐的口吻,谦恭地使用了古老的东国语言。
“是。”
对方轻轻地笑了一声,语句末尾像日光下的绒毯一样,带着点慵倦的沙哑。
江檀蹙了蹙眉。
“现在你还能听到我说话,证明上天站在你这边。”
“……”
“下次可就没这么走运。”
不太对劲。
江檀模仿着猎狐的语气:“请您给我更明显的指示,我需要您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背后传来一串脚步声。江檀把终端藏在怀中,迅速逃向渔网似的街巷,还是被几个高大的人影撞上。
“你……”帮派打手们愣愣地盯着他,“很陌生啊?不会跟那一队诺尔人一伙儿的吧?”
终端发出声响,对方笑意更加明显,让江檀有股被捉弄的预感:“看起来,老天并没赐予你完全的好运。”
江檀瞳眸一张,轻笑:“失陪一下。”
打手们咆哮着一拥而上,江檀后撤助跑,踩着墙壁跃到人墙背后,瞄准其中一个的后脖颈,狠狠地手刀。
半分钟后。
江檀活动着酸痛的手腕,靠着被雨淋湿的墙壁,微微喘气。
经过一场接一场恶战,他已经不剩多少力气。
撑到现在,有超过六成是精神意志的作用。
这的确算是他有生以来最狼狈的时候。
江檀撕下衬衫,牙齿咬住一段,机械地缠绕在迸裂的伤口上,血液仍旧不停地渗出布料。
“还活着吗?”
大概是爆炸影响了收信基站,终端传来的人声一直很不清晰,充满了沙粒似的噪音,让那家伙的嗓子仿佛一张破旧的CD机。
“死不了。”江檀说,“告诉我,整个小镇的布防。”
对方淡淡笑开:“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呢?”
江檀同样带着胜利者的自信:“因为,你的语气里,很不想我死去啊。”
“……”
“你自己都没发现吧?所以,我不管你是谁,来自哪一方势力。只要你不想我死,我们就能合作。”
“你管这叫合作?”对方听起来有点不甘心,但保持着猎手的优雅,像只试探猎物的豹子,“你能带给我什么?”
江檀眯了眯眼。在目前的情况下,既然对方不愿意提供援助,他也就不想继续纠缠浪费时间,回答那些多余的问题。
江檀的语气突然变得暧昧诱人:“一个吻,宝贝。”
炮弹的声响在身后炸开,江檀再度躲闪进另一条小巷。黑衣保镖和帮派打手们匆匆忙忙地奔走寻找,吼叫道:“别让那家伙跑了!他挟持了猎狐先生!一定要抓住他!”
江檀跳上一座屋顶,隐蔽身形的同时观察小镇的地形。目之所及的地方,都布满了巡视的人手。
一张天罗地网。
逃出去的机会非常渺茫。
他在雨雾中找到几座信号塔的轮廓,大概离现在所在的位置一公里左右。
“……”沉寂了片刻的终端响起沙沙的信号音,“我不喜欢你这么轻佻。”
“所以,成交吗?”江檀干脆摊牌,“我快没时间了。”
“如果你的战友,只是为了一些私人欲望和你并肩作战,你难道不会觉得,玷污了你们之间高尚的感情?”
江檀哑然。
这家伙居然这么认真。
“我向你提出正式交涉,希望正视你我之间高尚的友谊,先知阁下,或者说,我的朋友。”
猛烈的雨声中,一道惊雷降落,江檀的心脏紧跟着被狠狠敲击了一下。
“你、你是……”他脑子有点乱,“你不是在菲尼克斯吗?你怎么跟来……”
“我就在你身边。”Ash说,“抬头看。”
江檀僵硬地抬起脖子,除了灰蒙蒙的天空,没有别人。
“你身边,”他加重了这个词,优雅地淡笑,“朋友。”
江檀这才发现,屋顶最高的阁楼砖瓦上,站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影子身后衣摆飞扬,盘旋的群鸦在风雨中嘶叫着。
而他的蓝眼睛盈盈闪光,像两颗海蓝宝石,正静静地看着他。
江檀嘴角动了动:“很酷。”
Ash跃下阁楼栏杆,踩着瓦片走到他跟前:“你的队友们已经撤离了,只差你。”
江檀梳理着思路:“你做的?”
Ash露出招牌温柔微笑:“略显实力。”
江檀的确打算去寻找队友们,现在,这个难度很高的目标被旁人暗中解决了,他有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Ash展开一张手绘简略地图,指头勾画出一条撤退路线:“你们的直升机在山顶,现在我们最好是摸到那去,从空中离开。”
“不,”江檀摇摇头,“我还有件事情没做完。而且,你到底是怎么……”
怎么在布防严密的小镇里混得如鱼得水的。
甚至还搞到了地图。
Ash手上一顿,抱臂打量他,表示不理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明白。”江檀微微一笑,“很感谢你来找我。但是,再见。”
他转身跳下屋顶,运气很差,刚刚落到一队巡逻打手中间。
不光是帮派打手们,江檀自己也愣了愣。
该死的,他的脑子刚才锈掉了。
“就是他!”凶恶的打手吼叫着指向江檀,“抓住他!”
江檀后退几步,手臂蓄满力气,拳头还没砸向对方的鼻子,一串枪子精准地越过他,打在敌人身上。
他踉跄一下,回头看向Ash,嗓音干涩:“谢谢。”
“你觉得,”Ash放下枪,手指头环在臂膀上轻盈地跳动,看起来刚才滑稽的一幕让他心情不错,“你现在真的有精力去完成别的任务吗?”
江檀抿了抿苍白的嘴唇,低下头:“我精神清醒得很,都是因为……”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都是因为你。
就是因为清醒,江檀才知道,他的内心并不高尚,从Ash出现的那一刻开始……
不,从他意识到,是Ash通过终端找到他的那一秒开始,江檀的心脏就变得像脱缰的野马。
他明白这种奇异的失控感,像极了每一次发.情期,可不同的是,生理因素并没有主导他的理智,是他的精神心甘情愿为另一个人的靠近而喜悦发热。
“你惹了大麻烦,”Ash的嗓音把他拉回现实,“还是,你想挑战极限?”
枪声引来了附近的猎犬,狂烈的狗吠中,一群敌人出现在巷道两端。一发猛烈的亮光后,□□呼啸着冲他们头顶降落。
江檀准备躲避,被Ash大力攥紧手腕,拉进一扇矮墙后。
爆炸声后,飞来的砖块和灰尘接连不断地往下掉落,好在藏身的墙体足够牢固,没有坍塌。
江檀呛咳几下,注意到他们躲进了别人的花园。房子看起来十分老旧,像是许多年头没有人住过,地上满是针头和塑料袋。
“还能拿枪吗?”Ash问,幽蓝的眼睛像只雪狼。
江檀迟疑地点点头,挣开了手腕,被握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体温。
Ash朝他丢去一把武器。江檀接住后下意识摆弄了一下,埃兰卡兹出品“沙漠之狐”,最适合冲锋和巷战,是他很喜欢的型号。
“拿好武器,就别再走神,”Ash淡定地微笑,面庞隔在硝烟般的雨雾后,“当然,你也可以懦弱些,躲在我身后。”
不。
那是江檀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在他的生命中,比起医生,更加像个战士。战士的宗旨,绝不屈服和懦弱。
即使是面对必输的战争,也应在风雨中搏杀得漂亮。
“他妈的!”头戴高顶礼帽的保镖啐了一口,“一群废物,就两个人都抓不住!去军械库,把能用的都拉过来,给我轰平了!”
数分钟的交火后,小巷花园彻底变成废墟。江檀缩在仅存的一截断墙后喘着气:“不行,得先走一个。”
“你。”一旁的Ash回答得简洁利落。
江檀认真地盯着他:“你得回菲尼克斯。”
Ash打空一弹夹,皱紧眉望着他:“为什么?你非要留在这找死?”
江檀酝酿了片刻,沉思着开口:“情报网出了大问题,我不在图兰沙漠的时候,有人混进了下线,将军们没能发现。现在菲尼克斯很危险。”
“……”
“可能那边已经开战了,你比我强大得多,我回去无济于事,而你,能够拯救那座城市。”
Ash没有回答他,轻飘飘地投去一个半是讽笑的眼神。
江檀平复着呼吸,看向周围的废墟,说:“我们像不像在海上。”
“你要是累了,可以睡一会儿。”Ash说,“别说胡话。”
江檀摇头,伸出手指比划:“你看,这座墙就是孤岛,周围都是海水,外面绕着数不尽的鲨鱼,除非发生奇迹,我们才能一块出去。”
“……”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总喜欢看一些肥皂剧。爱情戏的桥段我都快背了,两个原本相识的人,总要因为立场不同分开,打来打去,死了很多人,甚至还要毁灭世界。”
Ash有些不耐烦地蹙了蹙眉。江檀很理解,对于“博士”之外的人,他总没什么心思奉陪。
先知已经算是特例。
好在,Ash没出声表达什么异议,江檀看出他在倾听。
“那时候我觉得,两个人为了要在一起搞出天大的麻烦,简直是太匪夷所思了。往往,看起来必定悲剧的结局总会被编剧神奇地圆满,主角在最后一刻打破误会内心交融,用一滴眼泪拯救世界。”
“我不喜欢这种故事。”Ash说,“我不喜欢看低能的剧情。”
“总有的是人喜欢。”
“包括你?”Ash轻蔑地瞥向他。
江檀:“你不明白。拯救世界的关键并非那一滴泪水,而是两个人之间的爱。”
“……”Ash沉默地放下枪,“你把脑子打坏了?”
“我清醒得很,”江檀略显疲惫地淡笑,轻声说,“等你经历得越多,才会越体会得到,爱是多么伟大又卑微的东西。生命里有太多别的因素挤占它的存在,战争、杀戮、仇恨、生存……好像什么都比它重要,连一日三餐都比谈情说爱更加有价值得多。”
“……”
“可是,谁又能完全离开它?对伟大爱情的渴望,刻在了人类骨子里。人们嘲笑它,忽视它,抵触它,认为它会让脑子变蠢,却无一例外都要走向它,被它吸引,想要得到它。”
“这就是你刚才跳进人堆的原因?”Ash直截了当地反问:“你爱上谁了?”
江檀站起身,平静的模样显得刚才的一番话像是幻觉,把几颗子弹抛给Ash。
“拿着。剩下不多了,给我狠狠打在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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