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江檀第一次听见这类话。
安静的房间内,他抓握衣服的手指不自觉蜷起,大概半秒后,又若无其事地松开。
“谢谢。不错的鼓舞。”江檀抬起眼睛,“我要走了。”
“再见。”Ash说。
江檀飞快地走向门扉,右脚跨出门槛,听见Ash再一次喊他。
“没完没了吗?”他故作轻松地上扬语气,“你就这么舍不得我?”
Ash把一样东西扔给他。江檀扬手接住,是猎狐的终端。
“拿着。”Ash盯着他的眼睛,“我有办法找到你。”
江檀掂量了几下,收进外套口袋。他朝着门外缓缓迈步,在转身拉上门板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朝屋内一瞥。
Ash已经不在了。
真正的分别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而灵魂,总要走向它应去之地。
江檀用剩余的钱买了两张船票,搭乘轮船前往德兰伊。
两张船票只是下意识的决定,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动售票机已经扣光了他的存款。
和Ash在一块行动的日子很短,但很奇妙地,让江檀养成了有人陪伴的感觉。
也让他好不容易积攒的钱分文不存。
轮船沿运河一路朝西,埃兰卡兹的雨季来临,暴雨连天累日地浇洒在大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水腥味。长久待在潮湿阴暗的客轮里,给江檀一种浑身发霉的错觉,一有放晴的兆头,他就飞快跑到甲板上晒晒太阳,却让他看到了一个特别的人。
一身剪裁修身的白色西装,浅棕色头发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嘴角总是带着城府高深的微笑。
沙蝎。
他们见过,在奥德修斯的王宫。
这个人的出现,让这艘客轮一下子变得可疑起来。
江檀攥紧了栏杆,烈日烤得他额头冒汗。
“是的,不久后我们就能看到德兰伊数年来最伟大的庆典。”
高大的遮阳伞下,沙蝎摇晃着血液般的红葡萄酒,和几位绅士得体地交谈:“你们见过叶尔加朵王太后吗?哦,抱歉,我不知道几位是第一次来埃兰卡兹,那你们可要好好欣赏首都的风光……呵呵。”
“可是,我们在本国的时候听说过,”一位绅士说,“摄政王和王太后的关系并不太好,他怎么会给她庆祝生日。”
沙蝎高深莫测地轻笑,缓慢喝下杯中的液体:“一位雄才大略的国王,是不需要和女人计较太多的。”
几个人同时咋舌:“国王?你是说……”
“好了,”沙蝎放下杯子,对他们致意,“我有点累了,先失陪。玩得愉快。”
江檀盯着他的背影,那抹刺眼的白色西装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客轮内部。许多杂乱的碎片在江檀的脑海中交错,童年、失踪的父亲、那盒神秘的精神补剂。
他悄悄地尾随上去。
豪华客轮总共有十层,江檀跟着他走过高尔夫球场和滑雪场,径直下了楼梯。沙蝎的身影消失在安静的贵宾电梯通道,两个身形高大的保镖拦住江檀。
“先生,你不能过去。”
江檀掀起眼皮:“要多少?”
保镖对他比了一只手。
“我们的贵宾票在这个数起步。”
妈的,可恨的资本家。
他的目光投向普通电梯,在一群家庭旅游团中挤进下一层。一名侍应生推着银亮的餐车进入旁侧的员工通道,江檀找准没人的时刻,轻轻走向侍应生背后,拍了拍他的左肩膀。
“你有事……”懵懂的侍应生瞧向左侧,被右边闪出的拳头击中脑袋。
江檀把人拖进盥洗室,换上衣服,推着餐车进入电梯。
银制托盘边上的对讲器急促地响起来。
“怎么回事?已经一分钟了,夏先生的酒水还没有送到?你在开小差吗?”
“对、对不起,”江檀用哭音模糊了声线,“我记错了房间,这就过去!”
“真是笨死了!六层093,再搞错就卷铺盖回家吧!”
电梯门徐徐展开,一股阴寒的空气迅速打在江檀的身体上。他皮肤战栗,顿时产生了一种错觉,来到了医院太平间。
送餐电梯是入户设计,直通贵宾房间的玄关。胡桃木色的天花板低低地压在头顶,贵重的装潢摆件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药剂气息。
江檀的鼻子对这种气味很敏锐。
甲醛水溶液,常用来防腐,处理尸体和标本。
黑洞洞的玄关四面封闭,他转头张望出入口,背后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每次出远门,我总是很舍不得精心制作的作品,所以都会带上几样最喜欢的。”沙蝎用沙哑的嗓音说,“你也有兴趣吗?”
江檀看向他,敞开的房间门后立着几样保存完好的人体标本,浸泡在高大的溶液瓶中,仿佛泡开的茶花或是金鱼的尾鳍,用苍白茫然的面容望着他。
江檀故作惊讶地后退:“不了,这对我来说还是太震撼了点。”
沙蝎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哦?”
这家伙貌似很难缠。
江檀慢慢抓起餐刀,藏在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推动餐车
“您要的东西我已经送来了。”
“你要走了吗?”沙蝎惋惜地开口,目光停留在江檀发际。
江檀瞥向门后:“这好像不是我该留的地方。”
“不,”沙蝎扬起一条胳膊,重重地扇上门,整个玄关再度沉入黑暗,只有他毒蛇似的细柔嗓音沙沙作响,“你要是留下来,会成为我最完美的作品。”
“我的,小‘金丝雀’。”
与此同时,菲尼克斯北部军区。
先知殒命的消息传回图兰沙漠,整个军部都笼罩在哀云当中。
悲伤之余,北部军区依旧承担着最为重要的警戒任务。作为菲尼克斯的前哨,它的存亡意味着国家的生死。
“打起精神来,”星月夜下,少将对着手下士官高喊,“再过半个小时沙暴就会来临,在此之前,营地的布防交在你们手里!”
“为了菲尼克斯,我们的国家,一切都不容出错!”
热血沸腾的士官们齐声呐喊,为了菲尼克斯。少将命令医疗员分发驱虫药剂,图兰沙漠遍布着变异生物,同样是他们的强敌。
十来分钟后,源源不断的虫群发疯般朝营地进攻。
硕大的灰粉蛾幼虫喷涂着毒液,溅射到的建筑顷刻间被强烈地腐蚀。几个和变异虫子缠斗的士兵高举药剂枪,对着终端高呼:“虫群太多了!我们需要支援!”
巨虫咆哮的声音惊天动地,气势汹汹地奔驰过去。
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人拍了一下士兵的肩膀。
“你是谁……?”
男人一身紧身作战服,勾勒出劲瘦完美的身形线条,摘下墨镜后,露出一双荧蓝的眼瞳。
“谁教你们这么驱虫的?简直是诺尔人的耻辱。”
士兵们先是一怔,惊愕的脸蛋上慢慢浮现出恼火的神情。
“喂!你是哪来的怪人,别在这挡我们……小心啊!”
谈话的间隙,巨虫已经袭击到人群跟前。诺尔雇佣兵骨子里的作战本能驱使着士兵们率先冲上去抵挡攻击,可是下一秒,古怪的男人从背后拔出一把半人高的长刀,反手轻轻挥砍,硕大的虫子立刻尖啸着倒下。
“药剂拿给我看。”Ash缓慢擦刀,没什么起伏地发声。
士兵们面面相觑,将信将疑地递去药剂枪。
Ash简单检查过,像嫌弃脏东西一样,把药剂枪扔在地上。
“有问题,驱虫药被换成了雌虫的□□,”他瞥向倒在一旁蠕动的虫尸,“孩子来找妈妈了。”
“啊,怎么会?我们内部有叛徒?”
Ash扫视四周:“你们的长官呢?”
幽暗密闭的走廊中,江檀牢牢压制着身下的人,一把亮闪闪的餐刀正抵在沙蝎喉咙边。
“我劝你老实点。”他冰冷地逼视着对方,鼻息微微急促。
沙蝎扯出一个微笑,在他薄白石般的脸上显得诡秘阴森。经过一场打斗,他浅棕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地面上,华美的衣领和前襟被刀刃划破,溅上几滴颜料似的鲜血,让本就苍白阴柔的他更显得瘆人。
“真厉害,美人,”沙蝎轻轻地咳嗽,肺部发出沙哑的响声,“我有点理解,奥德修斯为什么那么喜欢你。”
“少废话。”江檀抵紧了刀刃,“不要恶心我。你这种败类,简直就是医学的耻辱。”
沙蝎咯咯大笑:“我跟你不一样。你的确是医生,而我不同。”
他的目光射向房间门,流露出自豪的笑容,眼底闪着兴奋的光芒。
“我是艺术家。”
江檀睥睨着他,弯唇:“那你最好祈祷,我给你一个漂亮点的死法。”
沙蝎的笑容仿佛定格在相框里。
“我问你,”江檀冷声逼问,“你们实验室有没有研发过一种特殊的精神补剂?”
沙蝎狡猾地观察他:“你需要?”
江檀毫不犹豫地划破他的皮肤。
“我耐心有限。”
刺骨的疼痛让沙蝎撕下了伪装,他额边青筋暴起,恼羞成怒地瞪着江檀,眼珠几乎快掉出去。
“我们实验室出品过许多种补剂,”片刻,沙蝎恢复了斯文禽兽的模样,浅浅地笑起来,“从A系列一直到D系列,每款都有不同的效果,你说的是哪一种?”
江檀记得,药盒上有个类似字母A的花纹符号,就在商标下面。
“A类?”沙蝎发出一串柔和的笑声,“那可很久远了,差不多快十年前了。我猜,你不会用这种过时的药吧?你也是医生,明白过时的药物往往会对身体产生极大的副作用。”
江檀的手心微微发抖,渗出一股股冷汗。
过时的药物,极大的副作用。
父亲,究竟在哪?
沙蝎:“如果你实在想要,我可以联络总部为你提供。”
江檀眼眸一暗:“你会有这么好心?”
“哈哈,当然,条件么……”沙蝎猛然扬起手臂,摁下墙根边的隐形开关,走廊里顿时响起撕心裂肺的报警声,“你得永远留下来陪我!”
轰隆隆的炮火声里,虫群接二连三地被炸得粉碎。北部阵地最前线,侦查员气喘吁吁地赶来报告,行过礼后,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的“指挥官”。
Ash的目光从天际线边挪开,睫毛的阴影轻轻一颤,侧目转向他的位置。
“长、长官,叛徒已经逃跑了,有人接应,看起来早有准备。”
“……”Ash静静地站在沙丘上,身影几乎溶于夜色。满天星星下,有股灵异迷幻的美丽。
“还要追吗?”
“守好阵线。”Ash背起长刀,踏着沙路走远,在侦查员震惊的静默中偏头承诺,“我会在沙暴前回来。”
沙暴前的夜空是无比的干净澄澈。银河绚烂地横亘在天穹中,布满了蓝紫的星云。大熊座的轮廓清晰可见。
仰望天空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牵扯到思念。
上次在雪山顶,他想的是江檀。
这一次。
Ash跨过血淋淋的战场,在一汪琥珀似的泉水边停下,打开终端。
“菲尼克斯的星星很漂亮。”
“你说得没错。”
逼仄的楼梯间,江檀压抑着喘息,差点被怀中震颤的终端联络器惊掉魂。
他透过门缝小心地观察追兵,咬住下唇,皱眉盯着发神经的“蓝鲨”。
“拜托,我在躲避追杀,你叫我看星星?”
蓝鲨非常不礼貌地回答:“我以为你快死了。”
“?”
“再不看看,或许没机会了。”
“……”
“任务进展怎么样?实在完成不了,你可以选择回来。菲尼克斯都以为你去世了,现在你回来不仅不会丢人,他们甚至会感动得哭出来。”
“还差一点……我在客轮上遇到了沙蝎。”
江檀摁下发送,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怎么简简单单把一切交代给Ash了。
蓝鲨:“你为什么总是要同时招惹别的麻烦呢?”
江檀:“还有哪一次?”
“上次。”
“举不出例子,就当你是嫉妒。嫉妒我天才的能力。”
对面沉默了很久。
江檀等了半分钟,吐出一口气,准备收起终端。Ash掐准时间再次传讯。
每次都这样,打算钓他吗?
“不是嫉妒,”Ash坦白地说,“其实是担心。”
江檀握着终端,会心一笑。
他不是人类,总有种不合时宜的坦诚,会在用话语惹恼江檀的边缘话锋一转,用赤.裸.裸的坦率真诚打晕他。
江檀不清楚是不是Ash歪打正着,但他这种为数不多的奇怪的坦诚,几乎每次都能稳稳击中他的心脏,让他完全忘记这家伙几秒钟前说过多么欠揍的话。
“谢谢,”江檀回答,“但不需要。”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