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知韶的心情不错。

他坐在沙发上，狗在沙发下面爬了半天想上来，沙发高，狗的腿短，废了半天劲，终于爬上去了。在这个过程中，尹知韶没有散发“不可以”的气息，要放平时他早就看过来，不吭声都能警告狗。

狗上了沙发，在尹知韶的旁边趴了一会儿，它很兴奋，因为它头一回可以这样趴在尹知韶的旁边。它又不敢太兴奋，怕尹知韶注意到它又让它下去。

但尹知韶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狗小心地把一个前爪搭在尹知韶的膝盖上。尹知韶正看手机，还是没有特别的反应。

再过一会儿，另一只小狗爪子也搭上来了。

尹知韶把目光从手机上挪过来，默默看着狗。狗见状，两只爪子放在他腿上站了起来，一边吐舌头一边狂摇尾巴。

尹知韶放下了手机，伸出手来托着它抱起来，狗简直要热泪盈眶了，尾巴摇得快要断掉。这是尹知韶第一次抱它，它激动得想朝天吠两声，但掂量了一下眼前人的表情，还是放弃了，只是亲昵地呜呜了几声，极尽撒娇的本事。

尹知韶看着狗，狗其实长得非常可爱，只是李跃刚捡到它的时候，狗又瘦又脏。尹知韶对味道很敏感，李跃经常玩了一身狗味过来找他，别人闻不到，但是尹知韶一闻就知道。他对李跃身上的气味太熟悉了，李跃在某个方面是个很恋旧的人，他用的洗发水和洗衣液从小到大都没换过，现在又加了一点狗味。

尹知韶有点受不了。

后来李跃带着狗搬到他家之后，尹知韶让李跃带着狗出去狠狠洗了个澡，狗洗干净了，李跃身上的狗味也没了，不然尹知韶真的忍不了带着狗味的李跃上他的床。

——其实就算有狗味又怎么样？尹知韶也确实狠不下心把李跃赶去睡沙发，就算李跃真的变成一只狗，尹知韶也只好让他上床睡觉。

他端详着狗，狗被李跃养得很好，李跃尽到主人的责任，把它养得毛发光滑，眼神有光，比刚捡的时候胖了一些，精神也好，几乎看不出在生病。尹知韶觉得这狗应该有一半金毛的血统，嘴巴长得圆圆钝钝的，舌头伸出来要舔尹知韶的手，尹知韶发出了一点否定的声音，狗的舌头又收回去了。

尹知韶心想这个狗比主人机灵太多了。

李跃换了衣服从厕所出来，他一进来就先奔去洗澡，洗完澡感觉终于从炎热中解放出来，头发也不想吹，随便擦了擦就出来了。他出来的时候看见尹知韶人在沙发上，狗也在沙发上，看看尹知韶又看看他，表情有些迷茫。

“哎，下来下来。”李跃知道尹知韶不喜欢狗上沙发，出声把狗招下来，狗也听话，颠颠地下来了，只是还回头看了几眼尹知韶，好像仍然在期待什么。

李跃还沉浸在尹知韶带来的好消息中，他坐到沙发上，还想问尹知韶更多细节，但其实两个人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李跃已经把想问的问题都问了，尹知韶没有半点不耐烦，能说的都说了。李跃剩下的就是替尹知韶高兴，同时想着自己的事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跃也无法找到具体的时间点，他开始慢慢意识到自己的脚步是比身边的人要慢一些的。而好像从小到大他人生中的重要决定都有尹知韶的影响，或者是小知的存在让他不得不面对一些现实，即是如果他不快点做出那些选择的话，他很可能会面临一些重大的、他无法习惯的改变。

这些改变的所有核心都是分离，他与熟悉的成长环境的分离，与家庭的分离，还有和最好的朋友的分离。

人生有大部分的分离是不可避免，但是因为尹知韶是李跃的同龄人，只要李跃好好读书，虽然他没有和尹知韶一样聪明的大脑，只要他早早地开始准备考试，或许还凭借了一些运气——他就可以避免和尹知韶的分离。

小知的脚步太快了。李跃有些迷茫地想着。

好在他已经想清楚了这一点，一味地依赖惯性，依赖尹知韶的影响，李跃迟早追不上他，因为接下来可能不会再有考试了，而尽是一些无论怎么看书也解决不了的谜题。

李跃原本今天回来就想把他的决定告诉尹知韶——他打算搬出去，他知道尹知韶表面上不会说什么，可能心里会偷偷松口气，因为李跃带着狗在这里窝着实在太不方便了。

不过因为房子还没找到，尹知韶这里又收到好消息，李跃决定先按兵不动，等一切准备妥当了再告诉尹知韶这个消息。搬出去之后，再慢慢摸索考虑接下来要干什么。

虽然脑子转得慢，方法也笨拙，但做出决定之后会一点一点变好的，想到这里，李跃心中的迷茫又减少了一些，轻而易举地充满希望了起来。

“今晚想吃什么啊？吃什么都给你做！”李跃的头发还湿漉漉的，只是擦到了不滴水的程度，像只落水也很开心的狗。尹知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亢奋了起来，看上去像藏了什么高兴的秘密。

不过李跃从尹知韶告诉他那个消息之后就很亢奋了，尹知韶就当他还在为那件事高兴，反正李跃平时就是时不时地捡一些以前的事情开始傻乐，突然亢奋起来也不奇怪。

这个时候尹知韶的手机响了，是组员要线上开会，尹知韶进房间开会去了。李跃躺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又偷偷把狗抱上来，让狗窝在自己身上。

尹知韶一边开会一边给他发微信，让李跃不要做饭了，今晚出去吃。

尹知韶：犒劳

李跃故意问：犒劳谁？

尹知韶不说话了，他一向不给李跃尝这种甜头，怕李跃太膨胀。

李跃也习惯自己占不到这种便宜，但过了一会，尹知韶的消息又发过来：

犒劳让狗上沙发的人。

李跃立刻警觉地房间，房间门关得很严实，连条缝都没有。李跃有些心虚地回：

刚才你也让狗上沙发了啊！

尹知韶：我没说过它不能上沙发。

李跃：你的眼神，你的表情，你身上的每一根毛都在说，狗不能上沙发！

尹知韶：我的毛不会说话，而且

尹知韶：我刚才已经让它上过沙发了。

李跃：噢！

李跃：那它以后能睡沙发吗？

尹知韶又不回了。

李跃立刻意识到自己正趁着尹知韶心情好的时候蹬鼻子上脸，连忙继续打字。

李跃：我开玩笑的！它以后也只能上沙发一小下

李跃：每下不超过30秒。

尹知韶在房间里隔着一堵墙和李跃发消息，发完了继续和组员说话，对面的突然道：

“呀，人逢喜事精神爽，上次见尹哥心情这么好还是第一个游戏出圈赚钱的时候。”

虽然尹知韶是凭兴趣开始做游戏，但也不可能忽视收益这件事，毕竟没有收益寸步难行，所有事情都要钱去推动。况且有市场也侧面说明了他们做得好，说务实也好说俗也罢，尹知韶不能说自己不喜欢钱。

他喜欢的另外一样东西还没什么进展，或许是这个原因，尹知韶只能在别的方面默默耕耘。

开完会晚上两个人出去吃饭的时候，夏天的夜风有些凉，李跃下午洗的头发早就干透了，他换了件白色的短袖，前面还有个卡通图案，看上去像个高中生。尹知韶在马路对面停了车，绿灯还剩8秒，李跃想跑着过马路，什么也没说就抓着尹知韶的手臂跑了起来。

风吹进他的T恤下摆，李跃应该很喜欢这种感觉，他或许不是不喜欢夏天，只是不喜欢夏天热的部分。尹知韶选了李跃平时爱吃的地方，是一个路边的大排档，尹知韶之前也不喜欢坐在路边吃饭，但今天遂了李跃的意。

李跃看着菜单，突然问：“能点啤酒吗？”

李跃已经20岁了，这个年纪的学生大都想喝酒就喝酒，但李跃还要像请示家长一样请示尹知韶。尹知韶看了他一眼，说：“喝吧。”

随即又补充道：“我不喝，我开车，你一个人喝。”

李跃立刻就招手叫老板：“老板我们要4瓶……”他看尹知韶的表情，声音渐渐弱下去：“3瓶……嗯，2瓶啤酒好了。”

老板觉得好笑，问李跃：“到底几瓶？”

李跃又冒了一句三瓶，尹知韶最后帮他说：“2瓶，谢谢老板。”

李跃不怎么喝酒，上一次正式喝的时候还是第二次高考后，那一天尹知韶在学校还没放假，但特地请了几天假回家去接高考完的李跃。

李跃瘦骨嶙峋的，刚考完也不见兴奋，好像还没回过神来。考完的那天晚上两个人出去吃饭，李跃可怜巴巴地问尹知韶：“我能喝点酒吗？”

尹知韶觉得他刚考完试，喝就喝吧。一喝喝出事来，前四罐酒的时候李跃还很正常，第五罐下肚的时候李跃就开始悲鸣，哭着说这一年太难了，从没想过会这么惨。又从第一天开始考试怎么写名字填答题卡开始说，说到最后想就地躺下，硕大的眼泪流下来，李跃哭着说：“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学习了，我要、我要学吐了。”

那一天李跃撒酒疯撒到后半夜，像头亢奋的驴一样。尹知韶好不容易把他弄回家，把李跃洗干净又把被子盖在他身上，精疲力尽地把李跃的手脚钉住，防止他继续滚来滚去。

李跃已经完全喝懵了，一双眼睛还含着泪，从被子上面看尹知韶，嘴巴盖在被子里，模糊不清地叫了一声自己的发小：

“小知。”

他很少这个视角看尹知韶，所以觉得很新奇，盯着尹知韶不停的看，仿佛宇宙已经逝去，刚才哭诉学得想吐的心情也如过眼烟云。

尹知韶如果知道李跃喝酒了是这副狗样，刚才李跃说什么他都不会让他喝酒，他悬在被子上方，低头看李跃。

两人一醉一醒，一上一下，一时之间都不说话。

尹知韶刚才澡也给李跃洗了，他完全没什么想法，李跃又哭又喝酒，满面通红，浑身酒气，把尹知韶折腾得体面全无，大脑空白。

那个时候，他不想让李跃喝酒的决心都没有现在强烈，在两个人对视的时候，尹知韶知道现在自己即便告白，李跃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第二天起来甚至不会有任何记忆。

在那个夜晚，尹知韶差点要亲吻他。

但他最终没有，他只是对呆呆的李跃小声地说了一句：

“以后别这么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