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跃已经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了。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听得清楚旁边的人在说话，辛弥学姐在指挥运人，袁修修好像单手就能把他拎起来。他念这么强的专业，力气还大，真是了不起。

袁修修拎着他走路，李跃觉得自己能走，两脚都着地，很轻松地走直线。

他听见袁修修在旁边说：“站都没法站了，还走呢，别等会儿摔了弟弟。”

李跃答道：“我能走……”

他大着舌头，袁修修压根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尹知韶很快来了，李跃被转交给尹知韶。他被塞到副驾上，尹知韶低下头来给他系上安全带。

这些李跃都很清楚，但是身体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不听他使唤，无法替他传递“我很清醒”的意志。而尹知韶上车关了车门，再没说过话了。

李跃就记得尹知韶在开车，他艰难地转过头去，不知道为什么开车的尹知韶变成了坐在公交车里的尹知韶。他穿着校服，坐车的时候也很安静，戴着耳机，连耳机线都很利落规整，肯定不像李跃的一直胡乱塞在包里。

尹知韶的眼睛正看着窗外，正值初夏，车窗外是连起来的茂密树荫，像调色盘上调出来深深浅浅的绿色，随着车前行而轻快地流动着。

风挑起尹知韶的一缕头发，他好像听到了喜欢的歌，低头把手机上的进度条又拉了回去，再听一遍。李跃想知道尹知韶喜欢的歌是什么，于是伸手摘下了他的耳机戴上。

尹知韶对于李跃的动作没有什么反应，他们像两只非常熟稔的动物，无论对方有什么动作都不意外，不会惊吓，也不会奇怪。

李跃一听，尹知韶的耳机里正在放VOA听力，一个快而语速激烈的男声正在说英语。

李跃只能听懂一点点。他又把耳机戴回尹知韶的耳朵上，然后突然凑上去看，说：“小知，你耳朵上有颗痣。”

尹知韶的耳朵尖上确实有颗痣，尹知韶摘下耳机来，说：“什么？”

李跃离太近了，他用手指碰他的耳朵，说：“这有颗痣。”

尹知韶：“哦。”

这个发现只吸引了李跃一小会儿，很快他的注意力就分散到别的地方去了，李跃一向这样。

尹知韶耳机里的听力被李跃全部扰乱，良久，他靠到车窗上，手抬起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李跃想不起他们一起坐的这辆公交车要开去哪里了。

要去上学吗？他们一直是走路上学。要去哪里玩吗？但是为什么穿着校服？是放学要去哪里？

这样的场景在李跃混沌的脑子里沉沉浮浮，穿着校服的尹知韶闪了闪又变成开车的尹知韶，在夜风之下，他的神色远不如高中时自在平静。

“要吐吗？”尹知韶问他。

李跃眼睛半睁半闭地摇摇头，尹知韶从前面的储物箱里拿了矿泉水给他，李跃拧开喝了一口，有大半口喂给了衣服。尹知韶已经开到小区门口，进地下车库停车。

等尹知韶下了车，李跃也晕头转向地要去解安全带，但怎么也摸不到。尹知韶已绕到副驾来，帮李跃把安全带松开，揽着他带出去，关上了车门。

李跃连站都站不住了，更别说走路。膝盖关节好像被换成了橡皮泥一样，撑都撑不住。尹知韶架着李跃，也止不住他直往地上跪。

尹知韶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让李跃趴在自己背上，然后把他背起来。

李跃吃饭真的都吃进狗肚子里去了，竟然没比高中重多少。他的下巴靠在尹知韶的肩上，尹知韶背着醉鬼进电梯，李跃很没道德地捏他的耳朵尖，嘿嘿一笑：“你这颗痣还在啊。”

不知道李跃说的这是什么话，尹知韶总不会没事去把耳朵上的痣点了。幸亏这个点在电梯里没遇到人，尹知韶背着李跃进了家门，狗被惊醒，安静地迎了出来。尹知韶伸腿把它拨开，把李跃背到沙发上。

李跃这次倒是安静。

尹知韶看了时间，已经夜里快一点了。他刚洗完澡就出门去接李跃，接到个史诗级加强的醉鬼，心情十分毛躁。李跃自己在沙发上趴了一会儿，突然撑着手抬起头来，小声道：“我要……我得去洗澡。”

他在尹知韶家里住了一阵，变得训练有素，洗了澡才能上床，喝醉也没忘。李跃要去洗澡的心如此强烈，他奋力地坐了起来，想扶着沙发走去浴室。

尹知韶只好站起来去浴室给他放热水，李跃奇迹般地靠自己走进浴室，尹知韶还没走他就开始脱衣服。脱下来的衣服他又仔细翻好放进脏衣篓里，一丝不苟得无可挑剔。

尹知韶怕他一脚滑进浴缸里摔死，只好在这里看着他进去。李跃一只脚迈进去就卡住了，好像忘了另一只脚怎么迈，跨在浴缸上开始发呆。

李跃赤条条的，他喝醉了，并不为此感到害臊。他的皮肤还和小时候一样白，很瘦，身体上能看到一点骨头，他的头发上还沾着那些小小的亮片。尹知韶白天发现它们的时候，心里想着这东西最好别掉到他的枕头上。

李跃愣愣的，他试着迈另一只腿，扶着墙慢慢进了浴缸。尹知韶的水放得少，看他没有淹死的危险，就先从浴室出去了。狗蹲在浴室门口，被出来的尹知韶吓了一大跳，它想知道李跃怎么样了，尹知韶把它拎走放回客厅的窝里了。

狗知道自己不能再去找李跃了，只得乖乖趴在里面又睡了。

尹知韶在外面等了差不多十分钟，李跃在里面毫无动静。尹知韶进浴室一看，李跃已经在浴缸里睡着了。

尹知韶：！！！

他蹲下去，拍了拍李跃的脸，李跃睁开眼，惊醒一般左看右看，尹知韶问他：“能起吗？”

李跃不知所谓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不知道是在说“能”还是“不能”。

浴缸里太滑了，李跃站不起来，尹知韶抓住他手腕把他提起来，另一只手把浴巾扔给他，李跃披着浴巾，跟着尹知韶到卧室。

等尹知韶终于给他换完衣服，看李跃全须全尾地坐在床上，想打他的心都有了。

李跃似乎感觉有点冷，他找了被子的一角给自己盖上，慢慢地蠕动到自己的位置上，万事大吉地睡了。

这次没有他高中第一次喝醉时闹得那么厉害，难道他真的有在长大？

尹知韶依旧是睡意全无，他把灯都关了，到李跃这边床头关掉最后一盏夜灯。李跃侧趴着，一只手垂到床下。

尹知韶蹲下来，捏住他的手腕提起来，李跃连手腕都细条条的，腕骨突出，皮肤软而平滑。他的指甲修得短短的，很整齐，因为经常做手工修道具，所以指尖略有一些茧和细小的倒刺。

尹知韶用指腹细细摩挲他指尖的触感，鬼使神差一般，他将手指穿过李跃细长的手指，像齿轮缓缓相契，指间完全贴合，直至手掌也合上，再无一分前进的余地。

李跃的眼睛已经完全合上了，睫毛非常温顺地垂到眼下。如果这一刻他醒来，是会先挣脱，还是问尹知韶这是什么游戏？或者干脆比起手掌的大小，为自己总是赢不过尹知韶而遗憾。

李跃一开始总是什么都要和他比，比谁先到家，比成绩，比身高，比游戏里谁死得少，即使尹知韶从来没有要和他比的意思。李跃总是兀自开始比赛，然后很快就输掉了。

对于输给尹知韶，李跃并不觉得愤怒或嫉妒，他一直承认尹知韶很厉害，只是偶尔感叹自己的普通，就连这点小小的烦恼，李跃也很快就会抛到脑后，将精力灌注到新的事物上。

李跃怎么会觉得自己普通？尹知韶没见过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

高中的时候一起打球，李跃看到尹知韶拿着球，立刻要和他比手掌。

“我靠，差一个码。”李跃惊叹。

尹知韶被他抓着手，两个人还在篮球场边上，这让他非常别扭。李跃和他比完，扭头就和场上所有人都比了一圈，他做这种事太自然了，没有人会纠结这个动作是不是过于亲密，因为他是李跃，生来就可以轻松打破所有人的壁垒。

现在尹知韶握着他的手，李跃睡着了。尹知韶在此刻没什么自我厌恶，他知道李跃暂时哪里都不会去，而尹知韶总要依附这样隐秘而微小的瞬间，他们之间才能避免突然的崩塌。

两点，尹知韶从主卧出来，捡起李跃落在沙发前的包和手机，李跃的手机恰好有人发来消息。

消息出现在锁屏上，一条一条地弹出来：

方宇：我和你说过的那几套房子！你醒了自己看

方宇：[转发消息]

方宇：[转发消息]

方宇：[转发消息]

方宇：我也不是催你，你要搬出来不是早就决定

方宇：早点决定哈，看中哪套我把中介微信推你

由于只是在锁屏预览，方宇的每条消息只能显示前半段，尹知韶知道李跃的手机密码，他解锁时从来不会避着尹知韶。

尹知韶没有解锁去看方宇消息的全貌，他把李跃的手机放回桌上。

李跃想搬走，这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了。

尹知韶觉得口渴，他离开了客厅，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用杯子倒满了冰水，一口气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