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四年八月中旬，沈彧荣升左谏议大夫，携一双儿女迁府至京。
沈清晏随父亲初到盛京城，觉得事事都是千万个新奇，千万个有趣，尤其是各色的吃食。
晚膳时兄长从外面带回了鹤来楼的新菜色，沈清晏才知道这传闻里的“往来飞鹤曾几留，十之八九鹤来楼”之句毫无虚言。
珍珠大的蟹粉小笼灌着鲜汤，劲道的红烧狮子头浇着咸香的酱汁，滑嫩的清蒸鲈鱼入口即化……
还有那道鲜虾云吞面，沈清晏恨不得让每根面都裹上赤酱，连碗底都刮干净。
“鹤来楼……蟹粉小笼……蟹……”
沈清晏有个小习惯，每日晚膳过后把三餐用了什么，味道好差都记在一本小册子里，没想到今天提笔忘字，好一会也没想起来怎么写。
“云柳，大哥现下在哪呢？”沈清晏拿起笔却写不出这个字来，顿时浑身难受，打算出去寻沈怀安问。
“我刚从后厨房回来，看公子去了西书房。”云柳回道。
果不其然，西书房内的烛火还亮着，沈清晏揣着册子推门而入。
沈怀安不知在写些什么，沈清晏都走到他跟前了也不抬头。
“大哥，你在写什么呀？”沈清晏双手撑脸，看着兄长一笔一画认真誊着拜帖。
“这是明日拜师的帖子，父亲嘱咐我先认真写上一遍，再拿红纸誊一遍。”落下最后一画，沈怀安长舒一口气，搁笔端详。
沈清晏见沈怀安终于写完，忍不住凑了上去，可字帖上的字她尚未识全，读起来磕磕绊绊：“先生圣贤，久慕雅名，今时执……大哥，这个字念什么？”
眼看着沈清晏肉乎乎的指头要碰到未干透的墨，沈怀安立马眼疾手快地将她抱到旁边的矮凳上。
“不要乱动，乖乖坐着。”
“上私塾后会学些什么啊？”沈清晏好奇地问道。
“可以识字断文，明理广志。”沈怀安自己也没有很明白，是昨日父亲说与他听的。
识字！沈清晏只读过一些启蒙的书籍，学了拿笔的姿势，父亲就再也没管过她念书的事了，以至于她现在连字都写不明白，只能跑来询问沈怀安。
“大哥，我也想上私塾。”沈清晏仰头看着沈怀安，眼神中闪烁着期待的光。
沈怀安的手稍稍往下移，拜帖上方露出他上半张脸，和沈清晏对视半晌。
“你去同父亲讲，这事不由我做主。”
沈怀安上个月才过完十一岁的生辰，可气韵上和父亲已有几分神似，说起话来也是不带情绪的淡然。沈清晏撇了撇嘴，知道沈怀安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沈清晏出了西书房，绕过九曲游廊，径直往北边走去，最北边便是青松斋，房内隐约看到还有烛光晃动，沈清晏屏息凝神，走到门前。
“吱——咿——”
沈彧正盘腿坐在左边的塌上，一边胳膊肘拄着腿，手里捧着书卷，一边手里盘着佛珠手串，听到动静也不抬眼。
“父亲……”沈清晏小心翼翼地开口，塌上的人仍旧眼也不抬。
沈清晏见对方没反应，提高了声量：“我要和大哥一起去上私塾，请父亲允准。”
“上私塾不是女儿家分内事，又不同你大哥一般上考场，过两年请个先生到家里教上几日，略懂识字断文足矣。”沈彧摩挲着佛珠，淡淡开口道。
“况且，上私塾的话，卯时便要起床梳洗，依着你的性子，没几日你便叫苦连天，哭闹不休。”
沈清晏愣了愣，想起年初时全家一同到涌泉寺烧香，外面天才蒙蒙亮，她眼睛还没睁开，便已在殿内迷迷瞪瞪地跪下叩拜菩萨，回家时在马车上靠着大哥睡了一路。
“无须再议，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沈清晏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沈彧便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回了屋子，沈清晏躺在黄梨花木的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安稳，辗转反侧，感觉心里冒出来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
兄长平日里就被父亲手把手教导着，而她现下只能糊里糊涂地过着连字都写不清楚的日子，她才不信，等过两年父亲会费心费力找一个好夫子来家里，多半只是找个乡里的穷秀才把她打发了。
沈清晏从未像今天这样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的偏心。
“我才不要随随便便被打发，我要和大哥一起去私塾！”
要上私塾，便也要写一份帖子，红纸是有的，笔墨的话，今年大哥生辰时收了许多文房墨宝，他挑了一副上佳的，差人给自己送来，万事俱备，只差……
沈清晏轻轻推开房门，仆从此刻都在外院守着，极少有人会巡逻到她这里。
“云柳，你在院子里守着，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沈清晏披上藏青色如意云纹披风，悄声交代自己的贴身婢女。
“算了你跟上吧。”
沈清晏略加思索一会，拉着婢女从后院假山旁的小径到了书房。
“等下你就在在书房门口给我望风，要是有人来，就到后窗户那里叫我走，机灵点。”沈清晏拍了拍云柳，便蹑手蹑脚地进去了，护着手里的一点烛光，开始四下寻找。
桌上空空如也，想来这么重要的东西，应该被大哥收到哪个匣子里了，沈清晏正打算溜走，另做打算，没想到烛光晃荡间，照到了一抹红色。
原来是之前写废的帖子，说是写废，在沈清晏看来，其实只是一些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小毛病。
她现在没有细看的功夫，只能不顾三七二十一，一把把几份都揣到衣服里。
“姑娘，有人过来巡逻，快走！”后窗漏出一条缝，传来云柳的声音。沈清晏推开后窗，云柳在窗下等着，她已经搬走了碎石，清理出了一块空地。
沈清晏紧闭着眼睛，一跃而下。
“干得好，下次还带你。”沈清晏捂着胸口，只感觉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脸也有些发烫。
夜幕里，两团黑影窸窸窣窣，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石头落地的声音。
“云柳，上次大哥拿来的那套笔墨放到哪里去了，快快拿来！”沈清晏跪坐在小小的案几边，又拿来一盏铜灯，夜里风大，帖子上的字时明晰时模糊。
云柳拿来一套墨宝，端端正正摆放在沈清晏面前，可她却犯了难。
在长宁时，父亲已经请了先生来家中教过大哥两三年了，且手把手带着大哥习字，一字一字纠正过，一遍一遍练习过。而自己只按他的吩咐读过一些启蒙的经典，虽学了拿笔，可写过的字也寥寥无几。
大哥的字，写得当真是好看。
自己的字，只不过是照葫芦画瓢描上，虽算不上多难看，可两相对比，真是惨淡。
云柳看不懂沈清晏在做些什么，但也不敢多嘴，只静静在一旁伺候笔墨。
“云柳，你看这遍怎么样。”沈清晏描完这一遍，眼皮子都要耷拉下来了，忘记手里还拿着笔，一瞬之间，脸上顿感冰凉，恍然醒神。
抬头一看，云柳竟撑着脸睡熟了。
沈清晏将写好的三份齐齐摆在面前，左看右看，发现还是第一遍最好。沈清晏想把字帖放到枕下，可又怕压坏。
在房间里左看右看着，突然想到先前收拾母亲遗物时，留下的白檀木雕花妆奁，她赶紧找出来，将字帖藏进最下一层带锁的抽屉里。
本来遗物要被父亲拿去全都烧毁，她实在舍不得，大哭了一场，才保住了一些小的物件。从长宁搬到盛京时，妆奁上有几处因不慎磕碰损毁了，可上面的两只彩凤仍栩栩如生。
沈清晏已经快记不清母亲的样子了，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还有她身上的桂花香味，躲在母亲怀里撒娇时时常闻到。
八月的长宁，桂花满城，在盛京是看不到的这景致的。
脸上的墨迹被风吹的有点干了，沈清晏在屋后用清水浸了帕子擦了两三遍才干净。
鱼洗盆里落着一片圆月，洗帕子时变成一块又一块的碎玉。
父亲常说月亮可以遥寄相思，今夜盛京月明，她有点想长宁，也有点想母亲。
云柳在前院正着急忙慌地寻着沈清晏，看到沈清晏从后院回来，赶紧小跑着过去。
“姑娘，外面风正大着呢，我们快回屋里去吧。”云柳被萧瑟的秋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云柳，我想……”沈清晏顿了一下，话锋一转，“我想吃鹤来楼的鲜虾云吞面。”
“那我明天早点叫小厮去买，姑娘早些歇息吧。”云柳扶着沈清晏进了屋。
沈清晏更衣完，静静躺在床榻上，万籁俱寂，没过多会便安然入睡，一夜无梦。
隔天大早，屋外的响动便片刻不停，扰人清梦。
“姑娘，鲜虾云吞面买来了，快些起来吃。”云柳轻轻晃了晃沈清晏。
“什么时辰了？”沈清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外面怎么这样吵？”
“姑娘忘了吗，昨晚我们还在书房看公子写帖子呢，今日是公子的拜师礼，要早早地去才显得重视。”被云柳一点，沈清晏才想起来这茬，赶紧掀开被子，取出妆奁，将拜师帖藏进衣袖。
“今日拜师，要注意礼节，行礼回话都要恭敬谨慎。”
“但也不要怯懦，开口前只要思虑周全便可。”沈彧一手舀白粥，一手拨佛珠，时不时叮嘱沈怀安两句。
“主君，马车已经在外面备好了。”小厮从屋外进来，俯身向沈彧回话。沈彧应了一声，摆摆手让他先退下去。
“吃好了就走吧，上私塾的第一日，莫要迟到了。”沈彧仍不紧不慢地喝着粥，没有起身出门的意思。
“父亲不一起吗？”沈怀安沉思片刻，开口道。
“你早已到读书识礼的年纪了，不用事事都要我在一旁帮衬了，去吧。”沈彧抬了抬下巴道。
“是。”沈怀安本欲开口，但又了解父亲的脾气，便拱手退下了。
沈怀安刚出屋子，便被沈清晏直直拦住，“大哥，我要与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