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寒川费尽口舌给她说了这么多朝堂的秘辛，卓清绾其实并未完全听懂，他话中涉及的名字，很多她都没有听过，她只心疼被牵连进这场权力漩涡的无辜的醇嫔母子。

自从卓清绾入宫以来，莽莽撞撞的犯了不少错，也算是受过不少来自傅寒川的帮助，他虽没有给她什么奇珍异宝，但每每他说的话都带给她很多启发，让她少走了许多弯路。今日两人坐下谈论这些内容若叫人听去，定然是个大不韪的罪名，但卓清绾感激他将上京城内龃龉全部掰开了、揉碎了和自己讲清楚，让她往后行事能够拿捏分寸，不至于像从前那样摸着黑过河，步步惊心。

抛开这些不谈，他送的糖和香囊在牢中实实在在救了她一把，可惜六皇子接她的途中匆匆忙忙的全给搞丢了，她着实心疼了很久。在与傅寒川为数不多的交集中，卓清绾能体会得到，他虽然面上不近人情，实则内心比谁都良善。她信任他，像幼年时信任家中的兄长一样，也是真心想与他往来，因而才竭尽所能帮他做些事情。

既然他被困在宫中出行不得自由，她愿意替他全了这一份孝心。

傅寒川却想：她凭什么为他的生母诵经？

因为是他的义妹？

仅仅是义妹，那还不能够让他满足。

傅寒川垂下眼睑，不冷不淡地道了声谢。

卓清绾已然习惯了他冷冰冰的态度，他倒是在她面前笑过，也展现过这个年纪该有的恶劣，可他的笑容和他的顽劣稍纵即逝，很快就变成了这么一副平淡如水的模样。

卓清绾心想：也许是在竹苑内关的久了，不知道该怎么与人交往了罢。

她心下不是滋味，将食盒往他的方向推了推，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就会重新高兴起来了。”

傅寒川目光晦涩不明，“这原本是你给小六的？”

“不是呀。”卓清绾不懂他何出此言，解释：“给六哥的那份已经着人送到他在宫中的寝殿去了，这份是给你的。我知道你不爱吃甜食，所以少放了糖，酥饼的香味都是花瓣自带的。先前瞧着你似乎不爱喝茶，直到这回自己生病喝药才知晓，有些药材与茶叶相冲，但总喝白水口中寡淡，所以我摘了花瓣晒干，放在水中泡开味道也是不错的。”

傅寒川一愣，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在了那只雕花食盒上，面上的薄怒终于散开些，胸腔里也没那么酸涩了。他像是不敢置信般低喃：“给我的？”

“嗯，确是给你的。”

卓清绾不安地搓搓手，“我太久没做点心了，不知道口味如何，皇兄莫要嫌弃。”

“当然不会嫌弃。”傅寒川答得飞快。

出自她手的东西都是好的。

他很高兴。

夜已深，卓清绾不便再待下去，起身告辞。

傅寒川送她出了竹苑。

卓清绾道：“明日等六哥醒了我再来看他罢。”

傅寒川颔首，“到时我唤人去给你传信。”

两人说话间，卓清绾瞅见有一抹倩影从脚房闪过，她以为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瞧发现确是个婢女，瞅着姿色尚佳，穿着也与宫里其他的婢女不同。卓清绾的两位兄长在世时，母亲给他们安排过通房，她对此事自然是知晓的，寻常百姓家尚且如此，更何况四皇子乃天横贵胄。

傅寒川见她愣神，问：“怎的了？”

卓清绾摇头，向他告辞。

回去的路上，双儿察觉到她的心情不佳，以为她是因为和亲的事情伤怀，于是宽慰了几句。卓清绾仍提不起精神，一颗心全然乱了分寸，在想，四皇子方解了禁令就收了通房，六皇子是否...也该到婚配的时候了。

而她身后，傅寒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笑意不减，轻唤了声：“时漳。”

从他身侧的暗处立刻现出一抹身影。

“属下在。”

“你办事不力，可知错？”

卓清绾分明也给他准备了点心，这点，时漳竟未禀明，害他吃醋险些失态。

时漳哪敢有二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属下知错，请殿下责罚。”

傅寒川冷哼：“抬手。”

时漳将手抬过头顶，紧接着，掌心落下一只沉甸甸的钱袋，他手指一动，里头的银子哗啦啦直响。时漳懵了。

傅寒川顺带将自己的身份牌摘下来给他，“孤已向父皇请示过了，明日你出宫去买些上京城独有的小玩意儿，切记要好携带的，孤要送给华悦公主。她远嫁在外，想家了拿出来瞧瞧，心里也好有个慰藉。剩下的银两，你自个儿留着花。任务办完了，你去茶馆找那个姑娘带路再去瞧瞧你母亲罢，竹苑不给你留晚饭了，记得在宫门落钥前回来。”

时漳喜不自胜，重重地磕了一记头，“谢过殿下。”

***

翌日，傅寒川派来传信的人晚了一步，卓清绾先去了华悦公主那儿，一进门，直直地撞上怒气冲冲出来的傅寒恒。

他昨日宿醉，没来得及换衣物，身上还有股淡淡的酒味儿，卓清绾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皱了皱鼻子。傅寒恒发觉她的小动作，一张脸窘的通红，忙往风口处挪了挪步子，试图吹散身上的味道。

屋里的华悦没听到外面的通传，不知道卓清绾来了。她放下婚服，一边往外走试图追上傅寒恒，一边急切地嚷：“...说两句话就甩脸色，谁给你惯得臭毛病！我无非是牵挂你，想在走之前看你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你若不是我亲弟弟，任你死在战场上，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话音戛然而止。

三个人在廊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愣住了。

还是傅寒恒率先反应过来，红着耳朵将华悦推回房中，含糊地道：“行了行了，莫说这个了。我昨夜宿醉，头还疼着，快着人给我熬一碗醒酒汤来。”

“疼你一疼才长记性，谁叫你整日肆意妄为，竟然跑到竹苑去撒酒疯。也亏得你四哥疼你，换做是我，你爱去哪儿睡就去哪儿睡，决计不会收留。”华悦嘴上抱怨着，暗地里却给婢女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准备醒酒汤，顺便把卓清绾一起拉进屋里。

厅中摆放着大小不一的箱子，里头放着各类珠宝和绸缎，都是皇帝给她出嫁的赏赐。通往寝室的帘子挽起来，一眼就能看到放在榻上的婚纱，没绣完的盖头放在篮子里，上头扎着一根细针，放眼望去红艳艳的一片，晃得人眼睛疼。

这姐弟俩围着桌子拌嘴说笑，面上一点儿异样看不出来，其实心里各自揣着伤心事，生怕对方瞧出来也跟着难过，故作坚强罢了。

卓清绾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兀自拿了只茶盏。傅寒恒虽然在和华悦说话，余光中却一直在观察她的动向，他看出她口渴，忙不迭拎起茶壶给她倒水。动作之快，卓清绾完全没来得及拒绝。

帮忙倒杯茶原本没什么的，华悦在二人身上流转的视线分外暧昧，反倒显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了不得的内情。卓清绾脸皮薄，被她看得不自在，脸都羞红了，赶紧接过茶盏，“多谢兄长。”

不叫这句兄长还好，甫一开口，她娇娇滴滴的声音钻入耳朵，没得让傅寒恒也脸红了。心里藏着事的少男少女哪这么容易伪装心情，对视一眼就不得了，压抑的情愫仿佛有天崩地裂之势，气氛一下子不对味了。

傅寒恒猛地站起来，吓了华悦一跳。

她抚着胸口，不满地瞪他，“一惊一乍的作甚。”

傅寒恒咕哝了几声，实在是说不上话来，偷摸瞥一眼卓清绾。她低着脑袋，鹌鹑似的把自个儿埋起来，戴着耳珰的耳尖红的厉害，他悄悄攥紧拳头，甩下句：“我晕的厉害，去小厨房看看醒酒汤做好没...”然后便风一样的跑出去了。

华悦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颇惆怅地叹口气：“这么大的人了，还如此孩童心性，叫我怎么放心把他撇下...”

卓清绾心慌意乱地端起茶盏，冷不防被烫了一下，惊呼一声赶紧缩回了手。华悦忙拉着她的手反复仔细地查看，确认没有添上新伤才安心。

这一烫，把卓清绾飘忽的理智烫回来了。她扯了扯袖子，把手藏住，指腹的痂还没完全脱落，丑的很，她不愿意被人瞧见，但太医又说不可缠着纱布捂着，需得透透气才行，她故而选了件长袖的衣裙，能遮掩让她难堪的伤痕。

华悦轻拍她的胳膊，喟叹：“你受苦了。”

卓清绾只笑了笑，没说什么。

“父皇不是准许你在小六府上养伤么，你怎的进宫来了？”

“……”

这问题把卓清绾问住了，她是因为听说六皇子被责罚，情急之下半夜入宫。

虽然实话实说也没什么，可她就是心虚。

卓清绾只得扯谎：“病好了，来给父皇母后请安。”

华悦轻笑。

屏退屋内伺候的人，她道：“我和小六自生母过世之后被寄养到不同的嫔妃宫里，他现在是嫡出的身份，还是父皇默认的储君人选，将来有很大的几率要继承大统，他要娶的女子必须得为他的基业提供助力。皇后儿女缘薄，就指望着他为自己争口气，稳住将来的太后之位和母家在上京城的势力，所以，小六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苛刻地说，他只得娶皇后娘娘母家的嫡出的姑娘。你知晓吗？”

华悦这话毫不留情，直接点破了她僭越的想法。

卓清绾脸上火辣辣的，低喃了句“我知晓的”。

大道理她何尝不知，但她搞不懂自己究竟怎么回事，自从经历生死劫醒来之后跟魔怔了似的，一想到他为自己做过的那些不要命的事，她一颗心就不受控制的乱跳。

原来这就是惜玉当初说的，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滋味么...

为什么动心的对象偏偏是六皇子呢？

她也很恼恨自己。

卓清绾眼睫低垂，失落的神情看得人于心不忍。

其实卓清绾今儿不来，华悦也会去找她把话说明白了。

她不是责怪卓清绾，这个年纪的女子心思单纯，对感情尚有美好的憧憬，难免会对热烈真挚的男子产生好感，华悦完全能理解。

如果放在寻常百姓家中，她自然为这对郎才女貌的壁人感到高兴，恨不得立马把亲事定下来才好。但他们是天子血脉，很多事，生不由己。

作为姐姐，为着弟弟的前途着想，华悦不止一次找傅寒恒聊过，无奈他一根筋，死活听不进去，连通房都不肯要，甚至不惜惹怒了皇后。华悦不得不从卓清绾这儿下手，她是个明事理的，自然能够掂量明白其中的利害。

华悦起身，踱步到矮桌前，拿起尚未绣完的盖头，她眼眶中逐渐漫上泪水。

“我马上就要走了，这一走，兴许此生再无机会回到故土。我不得不为自个儿的亲弟弟多做些打算，否则我这颗心会一直悬着，余生不得安宁，”华悦哽咽道，“我也想祝他与自己心爱之人厮守到老，可惜这样的梦太美好了，他做不得。”

卓清绾知道她是在劝自己先放手，六皇子是个死心眼的，一旦认准某件事或人，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他有大好的前途，若是为了儿女之情坏了大事才是不理智。卓清绾张了张嘴，想答应她，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仍发不出一丝声音，后背冒出了涔涔汗意，五脏六腑都狠狠搅着，痛的她抓着桌角才不至于倒下去。

华悦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兀自叹了声：“这终究是你们的事，我做不了主，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仔细掂量掂量罢。”

卓清绾一紧张就开始抠手指上的痂，她还没应声，屋外传来太监尖锐的嗓音：“四皇子到——”

华悦忙抽出手帕拭去眼尾的泪水，开了房门，将人迎进来。

傅寒川向她问了声安，余光瞥见蔫不拉几站在那儿的卓清绾，眉间轻微地蹙了下——怎么委屈巴巴的，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华悦瞧见刘公公手中捧得匣子，盖子没有关上，里头尽是些从宫外搜罗来的小玩意儿。索然做工不太精致，可胜在她没见过，喜欢的了不得。

“四弟有心了。”

傅寒川收回视线，微微笑道：“皇姐喜欢就好。”

此时，傅寒恒从小厨房喝完了醒酒汤回来，随着他步伐，发上编的小铃铛也跟着响。正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年纪虽不算很大，可体型壮硕一些，一进门就挡住了大片的日光，黑压压的影子盖下来，卓清绾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没得让她心慌。

华悦察觉到她的躲闪，而傅寒恒这个藏不住事儿的，一进屋就直奔她而来。华悦立马往前一挡，揪着他的小辫上的铃铛，吐槽：“虽说人人都有爱美之心，但你好歹也是一军统帅，整日里打扮成花孔雀的样子像话么。”

傅寒恒不知道她今日是怎么了，一味的埋怨自个儿。在四哥面前就算了，反正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的糗事四哥都清楚，早没什么脸面可讲了。但卓清绾还在这儿，他在心仪之人面前还是要面的。

傅寒恒当即就不乐意了，瘪着嘴将头发从她手里抽出来，幸而是规规矩矩地站好了。

傅寒川没有待多久，他每日用完早膳就要去趟昭阳殿。近来皇帝很是喜爱召见他，兴许是前朝事情繁多，和他下下棋、品品茶，闲聊诗词歌赋、书法绘画，总能放松许多。傅寒川觉得，皇帝压根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认为他已经被养废了，只懂得这些“陶冶情操”的玩乐活动，没心思去争去抢，因为和他说话时也不需要费心思掩藏和试探。

傅寒川将放下茶盏起身告辞，卓清绾就跟了上来。

“我正巧要回广惠宫去，皇兄不介意与我同行罢。”

她今日穿了件粉色的长衫，因着入秋早晚的天气凉了，外头披了件薄斗篷，这样娇嫩的颜色衬得她肤色胜雪，娇艳欲滴。

傅寒川没敢深看，目光越过她，落在不远处。

在卓清绾起身的那一刻，傅寒恒就已跟了上来，无奈走到一半就被华悦拽了回去。他正站门口竭力同华悦解释，可华悦的态度十分强硬，丝毫听不进去。姐弟俩具体吵些什么，因为隔得太远不得而知，但傅寒川隐约能猜到与谁有关。

他低头看向面前佯装无事的卓清绾，飘忽的眼神出卖了她慌乱不已的心情。傅寒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轻道：“好。”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广惠宫的宫门前，卓清绾告辞，却被他叫住。

刘公公识趣地拉着双儿走远了一些。

傅寒川说：“糕点做的很不错。”

卓清绾笑：“幸而皇兄喜欢，得空我再给你做。”

傅寒川又问：“何时出宫去守孝？”

“待和亲一事结束罢。”

“好，我与你一同出宫。”

卓清绾甚是意外，“皇兄为何要去？”

“去佛寺给已故的皇长子诵经。”

卓清绾倒是听说过此事，可是，他和醇嫔不是已被证明清白了么，皇帝还下旨给醇嫔设立了牌位，也给了他皇子的身份牌，他怎的还要“受罚”。

傅寒川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释：

“我不像其他几位皇子，拖着病体在竹苑养了这么些年仍旧不见好转，虽平日里瞧不出什么，其实我自己清楚这身子已不中用了，如今无非是得过且过罢了。朝堂之事，我帮不上忙，唯有尽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父皇怜悯，佛寺中的不空法师擅医术，特准我在诵经祈福的同时，在那儿将养身子，养好了再回宫也不迟。”

卓清绾叫他一番话说得心中泛起苦涩。

人生无常，无论如何只要留的一条命在就能活出千万种可能，若是命都没了，那人才是真的一点儿希望都没了。她想说什么劝他不要这么悲观，转念一想，自己都没活明白呢，哪里有本事给旁人出主意。

临了，她只说：“皇兄多保重身子，切莫多思多虑，一切都能好起来的。”

都是些毫无感情的场面话而已。

她待小六也是这般吗？

不见得罢。

傅寒川眼睫轻颤，心中千万种情愫翻转，全部化了闷闷地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