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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救室门前红灯长明。
周姨双眼含泪,满面焦灼地走来走去,祈祷着程祁森能平安无事。
司机李师傅无声地攥紧拳心。
只有迟烟独自坐在走廊长椅上,手里握着迟玉的照片,脸上毫无表情。
程唤匆匆赶来,看见这一幕,脚步不由放缓。
他无声凝视着迟烟。
本以为最难过,最不能接受的人是她,可她似乎格外的平静。
视线不经意扫过靠着墙壁捂住双眼的黎妙,他霎时明白过来。
原来今天下午,这个女人不仅找了他,还找了迟烟。
曾经所有被粉饰太平的残酷现实,在今日彻底暴露。
原来这些年他缺席的故事如此之多,可怜人也不只他一个……
程唤神色复杂地看着迟烟,迈步靠近,将手中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迟烟浑身一抖,抬眼时,却是从未见过的漠然。
程唤语噎。
莫名有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渗出来。
最怕此刻的平静只是假象,因为越是静谧的海面,越有可能深藏着能轻易将人吞噬的汹涌暗流。
就在这时,抢救室红灯跳灭,冰冷的大门缓缓开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率先出门的医生脸上。
周姨慌忙走过去,还未询问,医生便无声地摇了摇头。
四周空气仿佛有片刻凝滞。
忽听见周姨一声凄厉的低嚎,黎妙也抱住双肩颓然地蹲了下去。
迟烟眯起眼睛,缄默地看着抢救室的方向,耳边突然响起不绝于耳的嗡鸣声。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
眼前似乎无数有关于程祁森的片段错乱闪现。
从初遇开始,一幕幕,一段段,甜蜜的,痛苦的……漫长七年,一瞬而过。
直到最后,画面彻底隐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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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祁森死了。
葬礼那天,寻城潮湿的九月,下了很大一场秋雨。
数不清的生面孔穿着黑色的正装来为程祁森吊唁。
程唤全程敛眸,蒙蒙的雨幕中看不清他是什么情绪。
周姨陪着迟烟站在队伍的最末尾。
脸上布满岁月痕迹的女人眼中含泪,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落下一声哀叹:
“程先生少年时期失去父母,青年时期失去唯一的兄弟,小程先生性子古怪,程先生人到中年最亲近在乎的人莫过于您了……”
迟烟垂眸看周姨一眼,看那双已经不太清澈的眼中有着茫然和犹疑,大概是在想她为什么面对程祁森的死是这样的态度。
黎妙的话犹在耳畔,迟烟懒得解释往日种种,木然收回视线,透过雨幕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如流动的黑河,缓缓流向程祁森的墓地旁。
无人知道,她今天会出现,不是为了送他一程。
她的胸口塞着迟玉的照片,想让姐姐亲眼看看,这个人终于死了。
七年一梦,不过是场弥天大谎。
可惜她醒得太晚。
仪式结束,人潮汇聚又离散。
不多时,石碑镌刻的墓前只剩下满地被雨水浇透的残花败叶。
迟烟撑着伞脚步缓缓地靠近墓碑,身后周姨想要跟上,被程唤拦住去路,只能远远同他等在一旁。
灰色的墓碑上放着程祁森的黑白照。
大概是从什么正式的工作照上拓下来的,表情正式而严肃,没有笑意。
她冷漠地看着,想起程祁森临死前还带着她离家未归的气愤,使得那样一个能忍的人居然发狂砸了满屋的东西。
黎妙没有出现之前,她还觉得懊悔,如今一看,真是最让人痛快的报复。
他这样的人,就该不得善终。
迟烟将手抚上胸口处,轻轻呢喃:
“姐姐,对不起,时至今日才懂得你最后那个眼神的含义,如果有来世,希望我们能再理智一点,再决绝一点……”
“祝我们都不要再遇见这样的人。”
葬礼结束,迟烟走出墓园,看见宋颜的车等在不远处。
车窗降下,宋颜的神色透着担忧。
迟烟微笑,向往常一样轻轻朝她挥挥手,而后迈步朝她走去。
“迟小姐!”
身后响起周姨匆忙的声音,迟烟回头,周姨已经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试探地问:
“迟小姐……您还回来吗?您养的花,还有鱼,正在喂着……”
她身后,程唤撑伞伫立。
秋风忽起,掀起浓黑色大衣敞开的衣角,撩起他额前的短发,露出流畅而冷峻的面部线条。
唯独一双瞳仁黑而莹润,认真看人时,总觉得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早先觉得他和程祁森有些相像,如今看来,却顿觉天差地别。
迟烟的敌意消散,轻轻颔首,收回视线看向周姨,声音轻而淡,仿佛又恢复往日温柔:
“会回去的。”
周姨松口气,连连应声,这才放心地目送迟烟离开。
车身很快消失在茫茫大雨中。
程唤缓缓迈步走近周青芳,飘远的目光仍未收回,清冽的声线在淅沥雨声中响起:
“你做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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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的那个下午,迟烟在房间里睡了许久。
宋颜几次站在门口踌躇,担心她,却又怕打扰她休息。
直到临近饭点,穿着睡衣的迟烟推门出来,将站在门前准备敲响房门的宋颜吓了一跳。
她迅速收回手,下意识观察她的表情,却见她姿态舒展地伸了个懒腰,微微弯起嘴角:“睡饱了,准备吃晚饭?”
迟烟的眼睛没红没肿,表情也淡淡的,如同往常一样。
甚至,比往常还要自然。
宋颜恍惚地看着她的笑容,尽力收起困惑的表情,连忙点头:“好,好,吃饭!”
她都做好了迟烟会吃不下饭的准备,厨艺不好,跟着网络教程熬了一下午的养生汤,最后满嘴苦味,只好倒了。
怕迟烟有事找不到她,也不敢出门,只能翻着软件点外卖。
酸的甜的辣的咸的……但凡迟烟喜欢的菜系每样各点一份,如果实在吃不下,还有淡口的甜品备着,只要不饿着,就算吃一点点也是好的。
谁曾想迟烟居然乖乖地坐在餐桌前,拿起筷子吃得很香,比平时的饭量还要好。
不知怎么,看她这样,宋颜有些鼻尖泛酸。
程祁森去世当晚,迟烟将这些年的被掩盖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医院穿堂风又阴又冷,她看着迟烟苍白的小脸,恨不能将程祁森抽筋扒皮,碎尸万段,可是迟烟音调平稳,神情漠然,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宋颜无言地握住了她的手,设想着究竟对一个人有多大的失望,才足以让她面对死亡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也好……
爱了七年的人是害死姐姐的间接凶手,还虚伪恶心地瞒天过海,哄骗迟烟的感情多年,以爱之名道德绑架,禁锢迟烟的自由。
不过是个自私到极点的恶魔罢了,终于可以彻底摆脱,何必要再耿耿于怀。
既然迟烟很快恢复如常,宋颜也不愿在她面前再提起那些痛苦的往事。
想通这点,宋颜心中忧虑的大石头便放了下来,她夹起迟烟最喜欢吃的西兰花放进她的碗里,欣慰道:
“多吃点,一会儿还有你爱吃的甜品。”
迟烟点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食物,与往常无异。
宋颜彻底放心下来,吃着菜跟她闲聊。
聊了几句,迟烟问:“派派现在怎么样了?”
宋颜笑,翻出手机里的视频给她看:
“派大人已经在隋野家里玩得乐不思蜀,估计连我们俩是谁都忘了。”
迟烟认真地看着视频,目光跟着奔跑的小狗移动,像是要努力看清它的样子。视频看完,她轻声问:“会不会给隋野添麻烦?”
“他巴不得呢。”宋颜很快摆手,“他家那只边牧喜欢派派喜欢得不得了,再说了,他家那么大地界,别说两只狗狗,就是养二十只也绰绰有余。”
迟烟点点头,夹起一根土豆丝戳了戳。
宋颜忽地想到一件事:
“对了,这些天太忙,我忘了告诉你,霏姐新ep和国外一个顶级制作团队合作,深域安排了几个骨干一同出国,为期三个月不等,所以我需要出差一段时间。我想好了,派派先让隋野那家伙养着,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有伙伴一起玩,比咱俩强。”
她说着,伸手捏捏迟烟的脸,“至于你呢,你就跟我一起去国外,换个环境,就当散散心。怎么样?”
迟烟摇头:“你去工作,我在会影响你的。”
宋颜没想到她会拒绝得这么快,但是左想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会影响的,我不工作的时候可以陪你,而且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她说完,迟烟戳土豆丝的动作停了一瞬,没有抬眸,语气绵软又坚定,就像平日里跟她撒娇时那样,赖着嗓子说:
“不行啊……我不会说外语,到了国外人生地不熟,只认识你一个,我会很闷很闷的。”
迟烟说完,用好看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
宋颜迅速被击败,也是因为看到迟烟已经恢复往日神采,索性就不再强求:
“那好吧,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迟烟垂眸,看向握住筷子的手,轻轻应声:“嗯。”
次日下午,迟烟去机场送宋颜离开。
许久不见的隋野开车将两人接去机场,路上宋颜一直牵着她的手嘱咐,从衣食住行,讲到一日三餐。
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情绪复杂,有担忧,有不舍,仿佛她离开的不是三个月,而是三年。
隋野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宋颜,又无声将视线移开。
而迟烟专心地凝视着她,句句点头回应,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宋颜幼时的面孔……
当年那个爱笑爱闹的顽童已然长大,如今五官更加英气凌厉,下像极了话本里的潇洒侠女。
她总说她和宋颜是两个极端的类型,偏偏缘分让她们之间形成了这么大的羁绊,从姐姐离开之后,两个没了双亲的孤女,相互依偎,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迟烟不觉间眼眶氤氲起雾气,迅速垂下眼眸,泪珠砸在手背上,又被她悄悄抹去。
再抬头,她伸手用力抱住宋颜,于是喋喋不休的人蓦然顿住,半晌才顺顺她的头发,笑着说:
“好啦,我不啰嗦了,你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迟烟埋在她颈窝,却没有点头,只是收紧双臂,留恋地感受着这份让人心安的气息。
车很快到达机场。
迟烟同安检的宋颜挥手告别,待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她维持一路的笑容才慢慢黯淡下来。
隋野依着宋颜的嘱托,准备将迟烟送回家再离开。
迟烟摇头婉拒,说是有宋颜给她的出租电话,安全问题不用担心。
她眼神坚定,隋野只得作罢,陪她一同等到司机师傅接上人才肯放心离开。
之后司机平稳驶向宋颜家的方向,在即将转向下一个路口时,迟烟示意她左转:“王姐,麻烦去寻城西别墅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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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难得好天气。
彼时迟烟站在别墅门前按响了门铃。
周姨很快匆匆奔出来,开心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慌忙开了门将迟烟迎进来,连声问着:“迟小姐,您是要回来了吗?”
迟烟带着浅浅的微笑,只同周姨说:“我来拿些东西。”
女人显然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只顾热情照应。端了从前迟烟最常喝的碧螺春送上她的房间。
迟烟接过,温声道谢。看着周姨含泪的眼睛,有一瞬间恍惚。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但她丝毫不觉得怀念。
“你先去忙吧,我待会儿。”
周姨应声,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房间。
迟烟将手里的杯子放下,缓步来到床边坐下,静静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不知不觉,她在这里住了五年。
经历过痛苦挣扎,被治愈被冷落被伤害……到最后,好像又回到原点。
床头放着她和程祁森的合照。
从前想他时,还总是拿起来看看……
迟烟伸手,干脆地将照片扣向桌面,以往明亮的眼眸没有一丝光芒。
她低头抬臂,将脖颈上的项链取下来。
这条项链,她戴了五年,是程祁森在许愿池旁向她告白时,送她的礼物。
之后比它更贵重的饰品不在少数,她却最珍视这一个,久到项链几乎与她成为一体,久到她都快忘了。
她不该忘了。
迟烟垂眸,冷冷地注视着在手中轻晃的圆形吊坠。
钻石依旧璀璨,一如当年。
可惜都是虚幻。
“嗒”地一声,迟烟松手,细链迅速追寻坠子一同掉落在扣倒的相框背后,像一瞬而过的流星。
那之后,迟烟没在房间待多久就下楼同周姨说再见。
她无视周姨欲言又止的表情,一路走出门外,路过正在打扫的帮佣和洒水的司机李叔时,还笑盈盈地同这些熟悉的面孔打招呼道别。
李叔放下水管说要送她。
迟烟摇头:“我叫了车,马上就来。”
天光明亮,却没有太阳,没有云,连一丝风都没有。
她说要来拿东西,却空手而归。
周姨蹙眉凝视着迟烟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知怎的,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别墅大门自动关闭。
迟烟脚步未停,也不回头。
她一路漫步,看着熟悉的大道,看漫天火红橙黄相间的枫树林。
天凉好个秋。
她最喜欢的就是秋天了。
尤其是离这里不远的河,那里种着繁盛的银杏树,临近十月,叶子逐渐变得金黄。鲜活澄亮的颜色煞是好看。
不到三十分钟的路程,她走了许久。
等到迟烟的瞳孔映着金黄缓缓靠近河岸,才终于停了下来。
她的视线放远,手抚上胸前封着迟玉照片的项链。
秋风也不知从哪处钻了出来,轻柔地撩起她的发丝。
她的视线惘然地追着这丝没有边际的风,却只剩一场空。
迟烟闭上眼睛,强忍的一汪泪水滚落。
她微微弯起唇畔,向前迈步。
四周很静,只有细微的风声,和远处时不时响起的鸟鸣。
脚步慢慢踏入河面往深处走去,河水冰冷,她却觉得畅快。
直至河面逐渐没过胸口,迟烟睁开眼,没有丝毫留恋地向下坠去——
汩汩河水将她吞噬,耳朵迅速被河水灌入,呼吸也无法再继续。窒息的感觉痛苦难熬,却莫名让人着迷。
迟烟的的意识逐渐模糊,从前与迟玉的点点滴滴也随之再度浮现……
“我的梦想啊?可以在海边买套房子,烟烟和我住在一起,再养一只可爱的萨摩耶!”
“姐姐不觉得辛苦,姐姐只想迟烟小朋友能够健康快乐。”
“只要烟烟喜欢,不必在乎别人的看法,姐姐永远站在你这边。”
姐姐,我来找你了。
……
忽地,一只手抱住她的腰,将她向上托起。
空气重新吸入鼻腔。
迟烟呛咳着睁开眼,却看见程唤湿漉的发梢。
他浓长的眼睫颤抖着,深邃的眸子里,是竭力抑制也抑制不住的失控和恐惧。
茫然的视线还未聚焦,便猝不及防地被他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似要将她的骨头碾碎。
迟烟愕然怔住。
因为看见那眼中的无助和惶然,仿佛即将要失去什么不可替代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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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BGM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