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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
迟烟坐在程唤车中,渐渐远离那一片喧嚣迷乱的是非之地。
车窗关闭,与外面的声音隔绝。
她默默地看着窗外向后倒退的街景,忍住时起时伏的泪意,思绪乱成一团。
手机消息响个不停,次次拒绝也不停歇。
迟烟的酒量太差,方才喝下的那杯酒开始作祟,头晕目眩的感觉一阵阵袭来。
她抵着眉心,一一将邵原的联系方式拉入黑名单。
身旁的程唤不过是偏头看了一眼,什么问题也没问,什么话也没说。
他给了她足够的尊重和空间,让她不至于太过难堪。
车身平稳,车内温度适中。
迟烟实在晕得难受,眉心紧紧蹙起,不舒服地动了动,最终还是靠着座椅蜷缩着昏沉地睡了过去。
AMG从车水马龙的市区一路驶向青山公寓。
直至两人到达公寓楼前,迟烟还在睡着。
醉酒后的她格外安分,纤细的胳膊圈抱着怀里的背包,脑袋靠在椅背上低垂着,动也不动。
程唤眼神变得柔和,须臾,还是收回了手,不忍心惊扰了她的好梦。
他没有叫醒迟烟,动作轻缓地慢慢将她所在的椅背放倒,而后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小心地搭在她身上。
把迟烟安置好之后,程唤推开车门下车。
晚上有些凉意,激起一阵寒颤,程唤下意识回头,看着车里的迟烟睡得正酣,便垂眸浅笑着移开视线。
修长指尖滑开手机,轻点几下,最近联系人便跳了出来。
程唤抬起手,将手机搁在耳边。
那边不过五秒,就有人接起。
他问:“怎么样了?”
对面嗤笑一声:“一群黄毛小子,哪里懂得社会险恶,不过找了推销酒的小妹甜言蜜语几句,这些人酒精上脑,经不住诱惑,点了五万多的酒,结账的时候差点吓尿了。哆哆嗦嗦凑钱凑不齐。只差没哭了。”
程唤没跟着笑,只问:“那小子呢?”
对面男人应声:“姓邵那个?嗐,老板出马警告过了,说让他别学科目二了,打打零工多赚钱,顺便治治脑子,眼睛放亮点儿,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那小子点头跟捣蒜似的,估计也是吓得不轻。”
程唤冷笑:“可以。”
地上飘下一片枫叶,颜色均匀漂亮,偏偏残缺了一角,他弯腰拾起,随口寒暄:“谢了北哥。”
“嗐,客气什么!”被叫做北哥的男人豪爽地笑,“承叔的朋友,也是我张北的朋友,有事只管联系。”
“好,下回我喊着苏屿请您吃饭。”
“饭就免了,你和小屿都挺忙的,有空来北哥家喝茶就行!”
程唤应声:“好。”
电话挂断,他回头去看车内,迟烟仍是未醒,维持着一个姿势睡觉,都不知睡了多久。
他索性开门上车,动作轻缓地坐上驾驶座,姿态放松地背靠椅背,一偏头,便能看见她精致小巧的脸庞。
她很白,白得像隆冬时节的漫天飞雪。
水盈盈的深瞳在此刻紧闭着,卷翘的睫毛微颤,像翩翩起舞的蝴蝶翅膀。微翘的鼻尖之下,是莹润饱满的唇,早先她大概会涂些东西,看见时总是红润的,只是自她从程家出来之后,他好像再也没看过她化妆,嘴唇就只剩很淡的粉色。
可这也丝毫没有让她的好看逊色半分。
他想,大概世间一切形容“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一个迟烟。
屏幕无声地亮了又灭,程唤没兴趣再去看,只是后知后觉察觉自己那些矫情的想法,要是说出去,怕是要造人嘲笑吧?
他闭上眼,缄默微笑。
原来他已经不知不觉陷得这样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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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迟烟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昏暗的车厢内。
窗外是熟悉的青山公寓三号楼。
副驾驶座椅被放倒,她平躺着,身上盖着件大衣外套,鼻息间香气干净清冽,没有一丝难闻的烟草味。
身旁驾驶座没有放平,程唤闭眼仰靠着座椅,呼吸均匀地陷入睡眠,他的侧脸线条冷峻,灯光洒在脸上,被浓长的眼睫遮下一片暗影。
正看着,他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迟烟一愣。
不自在地将视线收回。
程唤已经坐起:“你醒了。”
迟烟点头,酒劲儿已经过去,又睡了好觉,此刻越发地清醒。
于是脑海里便不自觉浮现起方才发生的事情,一梦过后,画面恍惚得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可即便画面模糊,那种低落和失望的情绪却无法轻易消散,尤其是将外套还给程唤之后,她的衣服上透着的那股被染上的酒精和烟草味儿,萦绕在鼻息时刻提醒着她。
迟烟抬手抵住额头,声音闷闷的:“对不起,你的外套大概沾上难闻的味道了。”
“没关系。”程唤的声音很轻,“你还有不舒服吗?”
迟烟闻声摇头,手背下滑遮住眼睛,心里为自己被骗而觉得气恼又委屈。
“要聊聊吗?”程唤问。
她沉默,又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遮住眼睛做什么?”
迟烟还是不答,眼泪已经沾湿了手背,此刻要是拿开,岂不是更难堪……
便是在这时,她的手腕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他没有立即就扯,只是说:“想哭的时候就尽情哭吧。能痛快哭出来,反而是一种解脱,不觉得吗?”
他的话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落寞,迟烟不由松劲,顺着他的手,将小臂放了下来,泪水沾了半张脸,她探究地看着程唤,却见他抽了两张纸巾,轻轻将她的泪水擦去。
他离得不近,动作也没有丝毫暧昧,擦过之后,便松开手,将一张干净的纸放在她手心,扬眉道:“为下一次哭做准备。”
迟烟被他的话逗笑,可是笑出来的瞬间,眼泪也不禁落了下来。
她抹掉眼泪,握住纸巾,望着眼前人年轻而英俊的脸庞,缓声说:
“阿唤,你知道吗?其实我有时候会很羡慕你的成熟。比我小的年龄,却能那么从容,有轻松掌控全局的气场,想要做什么事都做得很好很成功,好像没有什么难题能把你压垮。”
所以她常常想,如果她和迟玉没有遇见程祁森那该有多好。
如果没有遇见程祁森,姐姐也不会被人杀死,她也不会中途辍学,患上恐慌症和抑郁症,被养在温室里,远离了正常人的生活……如果没遇见他,她会好好上学,好好毕业,好好上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别人年长几岁,却比别人落后好几年。
迟烟的眼中氤氲起雾气,没能坦诚地将后来的话告诉他。
程唤却是似乎没料到迟烟会这样讲,他表情微顿,再抬眼,眼中露出真挚的神色:
“可我觉得你也很成熟,外柔内刚,会止损,会反击,那些缺失的社会经验很快就会被填补上,因为你积极,有动力,甚至比很多人多出一份敢于尝试的勇气。所以,迟烟,你其实很优秀。”
话音落下,迟烟怔怔地看着程唤。
她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表情说这么多话。
也因为这些话,让她忽而意识到自己好像陷入了自怨自艾的怪圈,在无尽的假如和后悔中度过,忘了去看原来自己有这么多优点,不是一无是处。
原来有时候不需要过多审视自己,反而要学会和自己和解。
……
大概此刻太过安静,就连呼吸声都格外清晰。程唤收回视线,又作势要抽一张纸,挑眉问她:“还继续吗?”
迟烟深呼气,从思索中抽离,克制自己抽噎的声音,豁然道:“其实没什么好哭的。为那些人掉泪不值当。”
程唤闻言赞同地颔首,他的瞳仁黑而莹润,认真看人时,总觉得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如果不是冷峻的面部线条和眉型给他平添几分气场,怕是也不会总让人产生距离感。
但这份独特的气质,却巧妙地融合在程唤脸上,好看得浑然天成。
迟烟想,倘若程唤去当了艺人,仅凭着一张脸也是要大红大紫的。
视线之中,他伸手拿起中控台上放着的一片残缺枫叶,眼中的情绪变淡:“很开心今天你能够信任我。”
他说的是迟烟将地址回复给他的事。
迟烟盯着在他指尖转动的枫叶,自嘲一笑:“那个时候以为是和驾校的朋友一起吃个便饭,到了才发现完全不同,面对那么多陌生人,心里不慌是假的。我还要谢谢你及时出现,送我回来。”
说着,她看向程唤,终于将心中的想法宣之于口:“阿唤,很抱歉这些天躲着你,是因为没想好要怎样妥善处理,所以先用了逃避的办法……”
似乎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些,程唤手指微顿,却没有看过来,敛眸回应:“我知道,谁碰上这样的事,都是要被吓到的,你没有错。”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对你从来没有过恶意,也不想给你造成任何伤害。如果想逃,那就继续逃吧,只要不对我产生厌恶,怎样都行。”
“……”
迟烟意外于他的坦诚和妥协。
可是感情的事向来都是无解,没有爱意,即便再好的人也无法勉强。
兴许他是因为从小失去亲人,缺乏安全感,认识她之后将对母亲的依赖转移到了她身上,从而将这种感情误解成了爱情?
这样的现实告诉给他,恐怕太过残忍。
迟烟不忍心伤害他,在心里想了许许多多能够委婉地拒绝他,开解他的理由。
想着想着,她突然发现哪里不对。
十月的天,程唤的额角竟然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迟烟一愣,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的手心微握,似乎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抵在肚子上。
“阿唤,你是不是胃不舒服?”
迟烟想起上次他肠胃炎发作的时候也是忍了许久,也不知道这次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程唤摇头:“没事,中午和晚上没吃饭,可能是胃在抗议了。”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迟烟无奈,“楼上有药也有面包和粥,你先垫垫,免得不舒服。”
他不回应,起身靠在椅背上,喉结滚动,从储物箱抽了一瓶矿泉水开了盖子准备喝。
迟烟抬手拦住,将瓶子拿走拧好,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别喝这个,太凉了,上楼吃药。”
他仍是不动,迟烟有些恼火,伸手去拉他的手臂,却反被他一把攥住。
程唤眼睫压低,黑眸中似是有无数复杂的情绪沉浮不定,须臾,他声线喑哑地问:“你不怕我了?”
“……”
迟烟被问住。
她承认,在刚知道的那瞬间确实怕过,可是回想往日,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她,反而帮她许多,甚至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刻救她性命。
不过是一份难以言喻的情感。
连她都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怎么强迫他去控制……
迟烟松开攥紧手心,终于释然。
“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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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程唤终于同意和她一起上楼。
客厅灯亮起,迟烟关上大门,将他扶到沙发上落座。
十分钟不到的功夫,她简单快速地热了个粥,又把适量的肠胃药拿出来放在他手边,叮嘱他好好吃完,才放下心去卧室换衣服。
今晚算得上是一片混乱。
她回想着方才被一群人背地里品头论足的场景,不适地将混杂着多种气味的裙子丢进洗衣机。
等洗了手出来,却看到程唤已经靠着沙发睡着了。
客厅光线明亮,映得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眉心也蹙着,似乎睡得不算安稳。
也不知道程家别墅被卖之后,他住在哪里,没了人照顾,连正常的一日三餐也不好好吃。
迟烟无声叹气,回到卧室拿了一套薄被出来,小心翼翼地给他盖好。
夜风吹起窗帘,惹得派派“呜”了一声。
意识到它想叫出声的瞬间,迟烟迅速将食指抵在唇边,对着派派表示制止。
小狗很乖,咧开嘴,摇摇尾巴,又乖乖趴了回去。
迟烟松口气,转身离开客厅之际,却忽而听见程唤用很浅的声音说:
“chiye……”
她顿住动作,低头疑惑看向沙发上的人,他的双目仍是紧闭,长睫不安分地颤动着。
原来不是醒了,是睡梦中的呢喃。
夜风又起,荡起洁白的窗帘。
男人呛咳一声,将头偏向舒服的位置。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程唤的梦呓,是轻轻一声:
“迟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