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SUV停在丽景酒店外,一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推门下车,绕到后座,拉开车门,将里面的人扶了下来。
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没有助理这么庄重,一身灰蓝色的运动套装,气质很显年轻,面容略显疲惫。
“不用送我上去了,你今天早点回家休息,足有两个月没回过家了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助理把他遗落在后座的手机递给他,“许总还要跟我见外吗?已经和家里通过电话了,我今晚还是歇在酒店,在您旁边,有个照应。”
许鸿均叹了口气,“连累你这么辛苦。”
谢知远微微一笑,刚要说什么,见到立在酒店门前石柱旁的人,微微愣了一下。
许鸿钧也注意到了,神情有一瞬的变化,很快恢复正常,目不斜视地朝酒店门口走去。
许惟追过去,拦住他的去路,“我只说两句话,说完就走。”
谢知远眼里闪过惊喜的神采,“阿惟,最近过得好吗?”
许惟冲他点一下头,“我过得很好”,顿了下,他看向许鸿均,“老宅、静安区、东关区的房子我都去过,都没等到你。”
许鸿均一言不发,甚至不愿意看他一眼。
谢知远帮忙解释,“那几套房子都在抵押中,住起来不方便。”
他巧妙得避过了债主找上门这一环。
许惟很聪明,立刻想到了“不方便”的原因,问谢知远,“很棘手吗?”
谢知远刚要说话,一直缄默不语的许鸿均打断他,“知远,我有些累了,上去吧。”
“爸!”眼见他要走,许惟慌乱得抓住他的袖口,“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跟你一起承担的。”
许鸿均挣脱他的手,硬起声气,“想替我分担,在我这里,你还不够资格。”
他甩下许惟,迈上门前的石阶。
“那要怎么才够资格?听你的话,去美国继续过好日子,就够资格了?”
许鸿均没理会他,继续往里走。
“远哥”,许惟转向谢知远,父亲身边的这位助理,在他心里一直是兄长一般的存在。
“等债务重组结束以后,最坏的结果就是一无所有,变成一个穷光蛋是吗?”
谢知远笑着按了按他的肩膀,宽慰他,“差不多,你别担心。”
破产清算的流程比许惟想象中更复杂,说多了除了让许惟担心也没其他用处,还不如模棱两可应付一下。
许惟握着手机,熄灭的屏幕背后,是还没来得及退出的新闻界面。
内容是一名企业家因为公司破产,想不开跳楼自杀。
他凝望着石阶上父亲沉重的背影。
“我找了份工作来干,吃得饱穿得暖,你不用担心我,安心处理你的事,遇到什么都别想不开,你要出什么事……我就跟着去跳河。”
从后面看,许鸿均的背影毫无变化,而许惟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里已经盛满水光,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才勉强没有回头。
脚上似灌了铅,他一步一步朝里走,每一步都很艰难。
许惟克制住追上去的冲动,在后面喊,“我会努力工作,努力挣钱给你养老的。”
谢知远按了按许惟的肩头,“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董事长的。”
许惟的目色中蕴满感激,“谢谢远哥。”
许惟目送许鸿均和谢知远走进玻璃门,穿过大堂,消失在拐角处。
回到酒店套房,许鸿均虚脱地坐在皮沙发上,盯着茶几上的合照,有些出神。
“刚刚我没好好看他,他是不是瘦了些?”
“看着还好,除了穿着打扮和从前有区别,其他的都没怎么变,倒是更成熟了一些。”
谢知远在心里叹气:董事长那么疼儿子,刚刚是怎么狠下心没有多看两眼的。
许鸿均拿起茶几上的铜制相框,手指轻轻抚触相片上儿子修挺的鼻梁,“那就好。”
“知远”,他把相框珍重得放回原处,“想走就走吧,你已经做得足够多,我知道已经有好几个猎头跟你联系了。”
“后续的事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不急在这一两个月,明天还约了银行的程经理,您早点休息。”
谢知远数好许鸿均每天都要定时吃的降压药,接了杯水一起递到他手里。
许鸿均接过降压药,就水服下,“辛苦你了。”
谢知远拉好窗帘,调好空调温度,离开前,忍不住叮嘱,“您得保重身体啊,正好趁现在退下来,到时候阿惟成家立业,您就安心带孙子,外面的事情都丢给阿惟操心。”
想到儿子,许鸿均笑起来,眼尾挤出两道显眼的鱼尾纹。
“他不行,他没你能干,二十五岁了,还什么都不会。”
谢知远知道他说的都是违心话,笑着说,“阿惟是聪明人,学得快,您就别担心了。”
谢知远离去后,疲累的许鸿均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翻出儿子发来的短信,逐条逐条得看,看完了又重头再看一遍,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一样。
钟涛帮忙打听到自家亲爸的落脚地,许惟欠他个人情,隔两天,钟涛打电话让陪他去打高尔夫,许惟没拒绝,答应了下来。
当年是许惟先对高尔夫生出了兴趣,找名师陪练,带着钟涛也对高尔夫产生了兴趣。
虽然会所里有专职教练教习,但钟涛的高尔夫却是许惟亲自教的,算半个师傅。
钟涛点了两个球童,一个是许惟曾经的御用WENCY,一个是上回帮着谢登羞辱许惟的4号,钟涛记不住他名字,直接喊“4号”。
“4号,还不去给许少爷挑一根趁手的杆!”
许惟和钟涛都有自己的专属球杆,许惟嫌弃钟涛的球杆不趁手,有时候忘带了,宁可用会所里的也不肯用钟涛的。
钟涛懒得自讨没趣,直接让4号在会所里挑一根给许惟用。
4号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再不似往日嚣张。
谢登有了新宠,钟涛得知他帮着谢登为难许惟的事后,也处处刁难他,他在会所的地位大不如从前,同行捧高踩低,混得很艰难。
WENCY心善,当4号趋炎附势对许惟落井下石时,他看不起他,看他沦落成现在这个人见人嫌的样子,又有些不忍。
趁钟涛在和许惟说话的功夫,偷偷提醒,“许少习惯用4号木。”
4号偏头看他一眼,眼里含满委屈,低声说了句“谢谢”。
许惟接过4号捧过来的球杆,没多看他一眼,也没说刻薄话。
即便4号老实本分,钟涛都非要从鸡蛋里挑点儿骨头出来,粗声粗气吼,“诶!诶!诶!你皮痒了是不是,杵在那儿干什么?没见这么大太阳,把许少晒黑了怎么办?”
4号条件反射打了个冷噤,匆忙站到许惟身后为他挡太阳。
许惟正准备开球,4号的阴影压过来,他只好收了杆,冲钟涛翻个白眼,“不用挡,他站后面,我怎么打球?”
4号木是长杆,站那么近,挥杆时很容易被扫到,若是误伤到脑袋,十九□□会搞出人命。
钟涛把球杆杵在草皮上,伸出舌头舔舔门牙,“一条狗而已,打死活该。”
4号球童脸上现出屈辱的神色,却只是垂下头,默默站到了一边。
许惟挥杆开球,PAR4洞300米,第一杆击出的距离竟然还不到100米,钟涛“啧”一声,“你小子技术退步得厉害啊!”
许惟没理他,状态渐入佳境,用了四杆击上果岭。
云栀戴着一顶遮阳帽,还是被毒辣的日头晒得头晕眼花。
她四下打量,听说这是富豪们经常光顾的高级会所,学高尔夫有门槛,一般人都培养不起这种爱好。别说云栀,这种地方丁萌萌也是头一次来,场地大,周遭没几个人,球童跟在后头,丁萌萌很注重表情管理,努力不让自己在外人面前露怯。
球童和她们始终保持着一截距离,云栀靠近丁萌萌,压低声音问,“你学这个干什么?”
丁萌萌始终注视着前方,头微微偏过去,小声说,“我平时连跑步机都不碰的人,指望我学高尔夫?”
“那来这里干什么?”云栀是真的想不通。
“傻!你一年的工资都不一定交得起这里的会费,只图个消遣,何必花这么多钱?这种地方,当然是来认识有钱人的。”
云栀虽然穷且土,但她还是见过有钱人的。丁萌萌想靠一张会员卡实现阶级跨越,可能没有她想象中这么容易。
有钱人只是豪,但他们不傻。
她很想劝丁萌萌放弃这种念头,话到嘴边,终是没能出口。
丁萌萌不想听这种灭她志气的话,云栀心里很清楚。
丁萌萌不会打高尔夫,聘了个临时教练教,时不时从球童嘴里套话,看有哪些公子哥会来这地方打球。
云栀对有钱人和高尔夫都不感兴趣,她有些无聊,蹲在地上,借助阴影在草地上用手比老鹰、比兔子。
一道巨影压迫性地盖了过来,云栀仰起头,太阳光刺眼,她拿手挡了挡。
“哟!这不是咱们的圣诞节落跑小公主吗?”
云栀被太阳光刺得眼花,她慢悠悠站起来,低血糖加上久蹲,缓了很久,眼前人的样子才渐渐清晰起来。
她的脸色煞时间白得吓人。
谢登想了很久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你叫什么来着?栀……什么栀?”
云栀名字里的“栀”字很有特色,许惟在与她重遇时,记不起她的全名,但唯独记得她名字里带了一种花。
谢登原本也是记不清到底是什么花的,只是前段时间遇到冯盼,冯盼刻意提起过“栀子花”。
云栀没有回答,那个大雪纷飞的圣诞夜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烈日炎炎的夏天,她的血液仿佛被那场雪冻凉了。
她本能得往后倒退,看着她这幅模样,她高中时的样子在谢登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她表现得越害怕,谢登却越感到畅快。
他不由笑起来,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你怎么还是这么害怕我,别怕,我现在是个好人,不欺负你。”
云栀急切得想要逃开,脚不小心绊上一颗高尔夫球,整个人跌倒在草坪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谢登伸出手,想去扶她。
“别过来,你别过来。”云栀狼狈得朝旁边爬去。
正认真跟随教练学习的丁萌萌发现了这头的动静,扔下球杆跑过来,“云栀,怎么了?”
丁萌萌从没见云栀这么害怕过,误会谢登想要轻薄云栀,张开手像老鹰护崽一样拦在云栀身前,“你想对她做什么?”
谢登无奈得摊了摊手,“OK!OK!别激动,我只是看她摔倒了,想扶她而已。”
许惟和钟涛切磋了两把,两人都有些口渴。
钟涛接过WENCY拧开盖的水,瞥见4号战战兢兢给许惟递水,瞪直了眼,抄起球杆就要往4号身上招呼,“找死啊!手抬这么高,想让许少双手去捧是不是?”
性命比尊严大,4号习惯性躲避,催化了钟涛的怒气,又想拿球杆抽他。
“妈-的,你还敢躲。”
WENCY看得心惊肉跳时,许惟拦下了那一杆,“你今天净给我找晦气。”
许惟并没有因此感到大快人心,心里反倒更堵了。
他本来对这个4号并不是那么介意,太久没好好打一场高尔夫,刚来了兴致钟涛就在旁边喊打喊杀的,许惟是真觉得晦气。
他一把夺下钟涛的球杆,瞥一眼吓得瑟瑟发抖的4号,有些于心不忍,又贱皮子得同情起他来。
“你先走吧,这里有WENCY就够了。”
钟涛不开腔,4号不敢走,怯生生地望向钟涛。
钟涛一看又来气了,眉毛一挑,“怎么?我兄弟说话不好使?”
4号如蒙大赦,赶紧逃开了。
钟涛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一脸不屑,“像条狗一样,讨好谁不好,非要去讨好谢登天那个冷血败-类。”
WENCY重新拿了一瓶水给许惟,许惟刚刚拧开,听见钟涛说,“那不是你们公司那前台小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