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货市场出来，广聆笑还得争分夺秒赶去驻所，李楠惯于迟到早退，她得赶在图书室关门之前将今日的功课完成。
符策自然要送她，两个小朋友都是第一次坐高底盘越野卡车，路面铺设的是碎石子，坎坷颠簸，广聆笑在后座晕头转向，还没到地方就要求下车走过去。
可能是运动神经的差异，兰诺则表现得十分适应，他个子矮，但车子身量高，视野开阔，扒着司机的座椅后背，一提速就欢呼雀跃，与恹恹的广聆笑形成鲜明对比。
等广聆笑离开，兰诺一屁股坐到她的位置上，靠近副驾的符策。
“先生，您认识魏千言吗？”他比划着魏千言的长相，这人很普通，没什么值得记住的特征，兰诺很苦恼，干脆比划了一朵湫楠。
崇山市花湫楠叶片形状独特，只有两片叶瓣，像数学符号“∞”。
兰诺当然没学过数学，所以他比了个蝴蝶结。
“就是那个崇山市来的共协的管理人员，最近在驻所招待所住着。”
符策闭目养神，随口回他：“魏什么？不认识，共协的人那么多，我倒是认识几个崇山的一线，不过也多年没联系了。”
兰诺想想也对：“对了，您不就是崇山人吗？为什么去室女座了？难道是因为崇山没有本地共盟？”
符策知道他在打探消息，也不加掩饰：“共盟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共工。”
“可是我明明看——”兰诺猛地住嘴，即使对方知道他看过了货厢里的东西，也并不代表自己什么都能放到明面上来说。
符策直起腰，皮座椅嘎吱作响：“行了，你想干什么？直说吧。小鬼头，一天训练都没开始，应该安排你先去薅羊毛最适合。”
兰诺嘿嘿一笑，小手往前伸，虚虚摸了摸符策的肩膀。
他喜欢和人身体接触，但符策年长位高，需要保持敬畏。
“那个姓魏的很坏，您知道沃野地前几天出现水潦了吧。”
“射寒森林的大火？你干的？”符策波澜不惊，毕竟水潦也只在沃野地罕见，在宇宙岛不足为奇。
兰诺置气道：“不是我，是我爸爸，不过，他是为了救我。唉，他的情况很复杂，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符策：“我说兰诺，绕了这么多弯子，在打什么坏主意？直说。”
“好吧，先生。”兰诺干脆趴在座椅中间。
“我、爸爸和姐姐都被共协抓起来审讯，最后结果是我爸爸要承担责任，他被那群共协的蛇虫打了一顿，回家的时候血都止不住！”
这是听广聆笑说的，其实是腺体溃烂流血，这两天换了五次纱布。
至于腺体如何受创，博纳罗蒂并未多说，他三言两语搪塞过去，还警告兰诺别乱来。
“你是说，共协的人对你爸爸施以重刑，让他为这件事负责？”
“不！是私刑！而且我肯定！”兰诺双拳抵着身下的内饰面，“我爸爸什么都不肯说，我妈妈只是唉声叹气，这太过分了。”
符策侧身，车子就要开进农场，高高的篱笆出现在车窗边。
司机问：“先生，待会还要出去吗？”说罢眼神瞟向兰诺。
兰诺连忙摆手：“不出去不出去！先生，您不用去驻所，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想让您帮我打听一下，魏千言在共协有没有什么把柄？”
“什么样的把柄？私生活还是工作，丢脸还是丢饭碗？还是——”符策压低嗓音，“让他从全星系消失的那种？”
兰诺被他突如其来的阴恻哽住，嘴唇微张。
他这副模样，露出虎牙装凶要咬人，结果只敢咬住别人的衣服，要是任愠看见，又要嘲笑他像小狗。
“我只想让他给我爸爸道歉。”
声音虽轻，决心却有千钧，不带丝毫刻意的善恶，只保有专属于小孩子逻辑思维中的对错。
符策又把头靠回椅枕，感叹着：“你姐姐会帮你出主意，是吗？”
兰诺纯真地嗯了一声：“对，她那么聪明，一定能让魏千言恰到好处地尝到苦头。”
“你那么依赖她，等她离开你了，你要怎么办？”符策轻飘飘抛出了一道无果的难题。
小狗恼怒地揪了揪耳边的头发：“她是去读书，不是离开我！等她有了岁锁，我们会每天都联系！”
“她为什么一定要联系你？你的选择只有一个，她却有很多，你都说了，她很聪明，聪明的人不会只做单选题。”
兰诺不高兴了，他执拗地坐回去，踢了下车门，赌气道：“我要下车。”
符策的语气也严肃起来：“兰诺，这很不聪明。”
车子一路开进了训练场边，队员们在助教的带领下正准备进行训练赛。
符策：“开门。”
司机犹豫：“先生？”
“他要下去，就让他下去，如果人说话是违心的，就得接受为此付出代价。”
后座是一片寡淡的沉默，比冬天落雪后的村庄还要安静。
兰诺从善如流地认错：“对不起先生，是我不对。”
严格的师长却没有放过这一难能可贵的教导机会。
他看中了这个男孩，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放他走，但既然被他看中，就必须得按照他的方式来成长。
后视镜里垂头丧气的男孩不知在想什么，只看得清卷翘的睫毛，和蓬松的发顶。
条纹长衬衫并不合身，袖口卷了好几道，领口的布料洗得发白。
裤腰也大了许多，用一条藤编的绳子搭配环扣束紧，小男孩每日摸爬滚打，今天为了去挑选岁锁，专门换上了他最得体的一套服装。
相比之下，那颗耳钉华丽得格格不入。
“下车吧兰诺，去找任愠，你不是要让我帮忙吗？去让我看看，你值不值得。”
车锁兀自落下了，咔哒一声，兰诺不得不踩着脚踏下去。
任愠想必是收到了符策的消息，朝着这边走来。
“这是怎么了？去洗毛了吗，炸毛都服帖了？”她依旧不改爱嘲笑兰诺的口气，甩着皮鞭靠近副驾。
车窗摇下，符策道：“今天二队还有几轮？”
“最后一轮。”
“那刚刚好，兰诺，跟她去吧。放心，我会帮你打听消息。”
兰诺抓紧自己的裤子，倔强地要求他信守诺言。
“我会证明自己的！”丢下这句话，他准确抓住任愠甩过来的鞭尾，一前一后地走向训练场。
符策叩击着膝盖，看了会儿他的背影，羊羔般乖顺的兰诺衬托得任愠格外高大。
“你让老师帮你什么忙？”任愠缩短二人的距离，头也不回地问。
兰诺：“我干嘛告诉你！”
任愠也不生气，没头没尾地说了句：“站稳了。”
“？”兰诺满头雾水，偷偷地放松了一些抓着鞭子的力道。
然而手刚放下，那鞭子就好像有生命一样，迅速卷住了他细瘦的手腕！
兰诺大叫挣扎：“什么玩意儿！这是什么做的！放开我！”
任愠突然拽紧鞭子，软踏踏的皮质绳索居然又顷刻转变为坚硬笔直的棍子，兰诺被巨大的牵引力往前拖拽，一个趔趄，幸好没倒。
为了不当众摔个狗吃屎，他捉住这不知是鞭子还是棍子的武器抵在掌心，防止它偷袭自己的腹部。
“我问你，你就回答，这是这里的法则，懂吗？”任愠冷笑着，佯装要甩鞭。
兰诺却毫不示弱：“我不懂！我不想回答就不回答！”
倒是很有骨气，任愠竟被这犟牛的自尊心取悦到。
一队的队员们都训练结束去洗澡了，现在场上的队员年级偏小一些，每个人都穿戴完整，连体安全服和头盔整齐划一，坐在驾驶座。
任愠将他推上自己的爱车，全自动安全带呈X状，几乎没有弹力，绑架一样把兰诺捆得结结实实。
“坐稳了小狗，不吐出来就算你过关。”
话音刚落，女声语音播报在车内响起：“检查到全员装备完毕，比赛随时开始。”
心如擂鼓怦怦跳，兰诺磕磕绊绊地请教道：“为……为什么是随时开始，不用倒计时吗？”
诡异的皮鞭变成一副软手铐，把两只手腕绑在了安全带上，看来是怕他待会随意乱甩胳膊，按错按钮。
这辆越野车一看就是私人订制，没有一处文字标识，屏幕上变换着刺眼的七色光，好像按钮都不是固定的，会根据程序设定而变化。
“你的人生有倒计时吗？”
任愠还算有点人情味，从储物箱掏出一个头盔，缩紧额带，毫不留情地叩在兰诺的天灵盖上。
“你轻点！我的头发都卡进去了！”兰诺表情扭曲，努力往上窜动，让脑袋找到正确的位置，好让五官露出来。
屁股骤然感受到一股剧烈的震动，发动机轰鸣！
真的是随时开始啊！
车辆明显分两次进行提速，也许是为了照顾初次参与训练的菜鸟，虽然兰诺不认为任愠有这么好心。
这一优待，使两边全力加速的车辆皆超过了他们，风驰电掣间，车窗外刷刷刷驶过了数十台钢铁机器，扬起的草块和灰尘蒙住了宽大的前窗。
兰诺扯起嗓子大喊：“弹球呢？！我怎么没看见！”
他的语调高昂，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高速没能给他来个下马威，反而把他血液中流淌着的激情血脉点燃，显而易见，他喜欢这样。
任愠没有回答兰诺任何一个无知的提问，车上没有方向盘，用双手摇杆控制方向，甚至连卫星信号标志都是灰色。
在目前这个密闭的空间内，能在冲撞中拯救自己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由于起速阶段很短暂，所以训练场仅设置了五十米的缓冲带，冲过鲜红的标志线后，就立即驶入了一团混战中的训练场。
烟尘散去，兰诺在目瞪口呆中，看着原先行驶方向一致的车辆们纷纷钝角转弯，调转车头，互相撞击起来！
“天哪！不会出事吗？不是撞弹球吗？为什么要撞对手？！”
他们在混战的包围圈外旁观，但还是落不得清净，对话全靠吼。
“你声音能不能小一些，不是有岁锁吗？”任愠被他高昂的音调震得鼓膜疼，咬牙切齿说道。
兰诺感到异常吃惊，任愠的声音清晰地从耳边传过来，根本就没有提高音量。
他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不过，你怎么加了我的岁锁？我都没有收到消息啊。”
“蠢货，你以为你的头盔是塑料便宜货？”
任愠忍无可忍爆了粗口，为自己刚刚转瞬即逝的愉悦感到恼火。
“哦。”兰诺乖乖缩在座椅中央，双腿岔开，脚腕在椅子边缘甩动，打着节奏。
任愠时不时分神去关注他，不是看他是否安全，而是看他有没有踩脏坐垫。
兰诺却是目不转睛，像名实况播报员，嘴里不停嘟囔着战况。
“哎，那辆西瓜车被围攻了！他的队友为什么不去救他自己跑了？这是团队里吸引火力的角色吗？”
“弹球为什么还没出现，如果把对手都撞飞了，是不是也就算赢了？”
“啊啊啊啊啊啊——拜托！你加速前能不能提前说一声！虽然我不晕车但是十点钟方向那辆一看就是打算冲出来啊！”
任愠不理他，也不打算给他做讲解，一切规则和战术都靠对方自己观察和领悟。
好在语音播报能够提供些线索。
“A组18号违规越线，个人积分-3，团队积分-5。”
“首次提示计时，十五分钟，AB组弹球目标未出现。”
“A组71号前围挡破损掉落，申请下场维修，个人积分-2，团队积分-1。”
“B组4号首位前往第二赛区，个人积分+5，团队积分+2。”
……
看来这场比赛，B组暂时占据上风。
兰诺的眼神盯住了B组4号，那是一辆外装朴素的黑色车，与“皮蛋”的那辆黑豹有所不同的是，这辆车的油漆刷面不均匀，有种悲怆而穷困的战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