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不知道是不是几天没出门的缘故，杨野感觉小区里的空气变得额外清新怡人，吸一口整个肺都充满了沁人的凉意。

远远的就看见几个人稀稀拉拉地站在绿化带边，一旁停着一辆造型霸气的SUV，一男一女正往后备箱里塞行李。

重新看到陌生人的喜跃顿时让杨野加快了脚步。

由于在业主群里提前打过招呼，所以几人只是简单进行了一下自我介绍，很快就能对号入座。

“我叫罗招，”先说话的男人中等身材，长相普通，带着方框眼镜笑容格外热情，“这是我妈，你们称呼她李婶就可以。我媳妇张琴。”

正在搬行李的女人看着三十左右，面相有点苦，显得很疲惫的模样，正吃力地往后备箱里塞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身材矮胖皮肤黑黄的老妇人就站在一边指挥，嗓子敞亮中气十足，时不时抱怨一句女人干活慢不中用，耽误他们上车。

旁边打扮亮眼还化着妆的年轻女人忍不住撇了撇嘴，在众人朝她看过来的时候，抬抬眼，有些漫不经心地开口，“罗斯玛丽，我的名字。”

“……”

江女士对外涵养极好，温和地笑了笑，主动接话道，“我们住在3栋，我姓江，刚从学校退休。这是我女儿宴清，她身体不好所以话少，你们见谅。小一点的叫杨野，邻居家的孩子，也和我们一起走。”

罗斯玛丽闻言立刻退后几步，皱皱眉，语气也变得不太好，“身体不好？是得了什么病？”

她上下打量宴清，有种避之不及的感觉。

宴清没有回答。杨野忍不住看了看江阿姨，见她并没有生气，就没吱声。

“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从小体弱，受不得凉，所以穿多了些。”江阿姨面色如常。

伸手不打笑脸人，见这一家人态度不错，年轻女人也就没多说什么，转过头去不吱声了。反倒是一旁的李婶看着这一家，不轻不重地来了一句，“这么多人，也不知道坐不坐得下。我们一家子可都是最先说好的，凡事要讲个先来后到，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儿子？”

“……”罗招好像没听见似的埋头往里塞行李，他媳妇也闷不吭声做自己的事。

碰了个软钉子，李婶面上挂不住，见她们似乎没有搭理自己的打算，目光一转，看到旁边单独拎着行李箱的罗斯玛丽，眼角轻轻往下一耷拉，扯长了嗓音，“要我说呀，这今时不同往日，大家都是逃难去的，一没补贴二没救济的，吃的比黄金都值钱。我家呢，那是连种的菜都带上了，路上肯定缺不了。不像有的城里小姑娘哪，就喜欢整些没用的玩意儿，光占着位置不干活还一点忙都帮不上——”

这话一出，张琴顿了顿。旁边的罗斯玛丽表情立刻就变了。

“说谁呢你？”她目光不善。

李婶也没看她，甩手扇了扇风，啧啧几声，“哎哟哟不得了咯，现在的女娃子，真是一句好歹话都听不得……”

罗斯玛丽也不是个好脾性的，眉毛一竖就要发火，赶忙被旁边的罗招拦住了。

“别别别，罗小姐，我妈她就这样，心直口快。老人家，你多包涵，多包涵哈——”

这么多人面前，她也不好发脾气，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罗小姐？罗斯玛丽！是我的英文名字懂不懂啊！”

罗招赔了个笑，“是是，罗斯玛丽小姐。”然后转身朝李婶使了个眼色，小声劝道，“妈，您就少说几句。大家都是邻居，一路上还要互相照应呢……张琴，去搭把手，我妈腿不好你知道，把她扶到副驾驶去坐。”

罗斯玛丽本来还有点意见，但看对方一家三口自己就一个人，也就忍着没再开口。反倒是看着好脾气的江女士说话了。

“不好意思李婶，”她温和地上前去拦住二人，“您腿不好我能理解，老人家出门在外的确需要多些照顾。不过咱们这一路上都是坐车，虽然人多，挤一挤也不是问题。就是我女儿啊，她确实情况特殊，身体不好，怕热怕冷，医生还说她骨骼发育有问题，不能被磕到碰到……您看大家都是多年邻里，能不能互相体谅一下，稍微挤挤，我抱着小野我俩只占一个座儿，我姑娘单独坐副驾，这样行吗？”

她态度和缓，不急不慢，还面带歉意的笑容，得体又礼貌。几千年来尊师重道的美德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加上说话也在理，连李婶都挑不出错来，因此咕哝了几句还是被媳妇搀着，去占了后排靠窗的位子。

杨野默默看着江女士，心里重新刷了一遍对她的认知。

大家安排好座位和行李后，她扫视一圈，发现了一个关键问题。

“……哎？到底谁开车？”

罗招正准备开口，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我来晚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杨野回头望去，看见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玩具。走近了才发现那并非什么小孩子的玩意儿，而是蓝头发红眼睛穿着紧身衣的手办小人。

“差点就忘记我的第八个大老婆绫波丽了，”男人拍拍胸脯，眉飞色舞地说道，“不知道啥时候碰掉到床底下去了，还好我回去多看了一眼，不然以后想起来得后悔一辈子……”

说完，一转头看到宴清一家，愣了愣。

“呃……你们是……”

江女士反应过来，很礼貌地伸出手，笑道，“你就是车主吧？你好，我是3栋的住户，我姓江，之前没来得及和你说，特别不好意思，能不能路上多加上我们三个人？……我女儿之前生病我得照顾她就没在群里报名。噢，我俩都会开车，还带了点吃的喝的，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有什么事也能跑动跑动……”

“哎别别阿姨，您可别这么说，”胖男人连连挥手，一副受不住的模样，脸都红了，“咱本来也就是商量着一起走的，路上人多肯定更好，只要坐得下就行，我没问题！”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一笑，“而且这车是我爸给我买的，我平时也不怎么出门，车技很一般，到时候说不定还得你们帮帮我呢……”

江女士松了口气，“没问题没问题。请问该怎么称呼？”

“我姓赵，赵晋。”胖乎乎的年轻男人笑道，“阿姨您叫我小赵就可以了。”

……

了解大概情况，收拾完毕，安排好座位，就准备出发了。

赵晋长相平平无奇，却意外的好相处。他虽然对宴清裹得严严实实的打扮有点好奇，但也没有多问，还主动帮忙收好了行李。

他开的是GMCYUKON这款超大型SUV，当时也是看中外观霸气，还带按摩座椅和液晶屏这种豪华配置，想着哪天躺平了一家人可以开着去自驾游。虽然标准是7个座位，但第二排和第三排都配备电动折叠功能，挤一挤坐8个人倒是问题不大。

“油不多了，咱路上得先去加个油。”赵晋调试好座椅高度，拉上安全带，缓缓启动了车辆。他眼睛亮亮的，看上去有点踏上新旅途的小躁动，“……在家可快憋死我了，虽然以前也不咋出门，但好歹能挨个点外卖。这几天啥都没有，我一箱泡面都干光了，要吃吐了都。”

下午接近四点的光景，小区很安静，连蝉鸣的声音都听不见，仿佛风都静止了，显得汽车启动的声音额外明显。

“虽然平时没什么感觉，但真要走的时候，还是有点不舍得啊……”车辆缓缓驶过小区里的标志性风景，看到那颗几人环抱的大橡树，赵晋不禁感慨了一句，仿佛还能回忆起以往坐在石凳上聊天纳凉的悠闲岁月。

“想当初我跟我爷搬进来的时候，这树还没这么高这么壮呢，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

大家跟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据说花高价买来近百年高龄的老橡树，静静伫立在草坪中央，高大挺拔得如同身穿军装的战士。枝叶肆意向天空伸展，蓊蓊郁郁，每片叶子都油绿得发亮，如同无暇翡翠。

毫无疑问这颗橡树在十几年间已经成为了整个小区的灵魂建筑，每年都有专人来修剪打理，不仅枝繁叶茂，它高到快比得上旁边的板楼，甚至需要摇下车窗伸出头，才能看见其完整面貌。

“真壮观啊……”赵晋喃喃道，“看来这几年伙食确实不错啊，都长成这个样子了……”

没想到后排的杨野突然开口接了一句，“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啊？”赵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东西太高了？”

“树啊。”

杨野仰头，“虽然之前也没注意，但是……”

她皱了皱眉，似乎在回想。

“几天以前，这棵树……有旁边楼这么高吗？”

哧——

急速刹停的车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差点惯性地撞到前面的座椅。

“咋回事啊？”李婶怒了，“一惊一乍的还能不能好了，给我吓出病来了谁负责？”

“对不起对不起！”赵晋连忙道歉，然后苦着脸看向旁边一直沉默无言毫无存在感的女人——刚才就是这位乘客突然像受到什么刺激一样猛地向上一弹，头差点撞到车顶，把赵晋惊得立刻踩了刹车。

“怎么了？”罗斯玛丽有点不耐烦的声音，并没有得到宴清的回应。

接下来她的举动变得更奇怪了——先是摸索了一下车门，找到按键，然后降下车窗露出一点点缝隙，她凑近玻璃，微微侧头，看动作似乎是在嗅闻。

大家一头雾水，还是江女士开口打破了沉默。

“怎么了清清？是哪里不舒服吗？”

坐在副驾驶上的人没有动。她看上去似乎有点迟钝，对外界的话充耳不闻。

“走吧走吧，”罗斯玛丽催促道，“别管了，这都几点了，再不走等到地方都晚上了，我可不想走夜路！”

赵晋犹豫了一会儿，看宴清似乎没有别的动作，还是踩下了油门，车辆继续缓缓朝外驶去。

橡树的身影逐渐被摆脱在身后，轮胎碾过地面砂石发出吱嘎的细响。小区大门越来越近，已经能看见空荡荡的保安亭。

“你可真求稳呀，兄弟，”罗招在后面开玩笑般地开口道，“刚上路没多久吧？比我们单位那些女司机开得都慢。”

“我已经加速了呀，”赵晋脚下用了用力示意自己真的没划水，看着转速表上停在40微微颤动的指针，疑惑极了，“是太久没检修了吗？怎么跟开进泥里似的这么费劲？——”

“车胎坏了？”罗招问。

“不知道啊。”赵晋摇摇头，虽然警示灯显示一切正常，但他还是想下车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他松开安全带，熄火拉起手刹，刚准备打开车门出去，突然就感觉脖子一疼——猝不及防“哎”的一声整个人都往外倒去，差点没直接摔进宴清怀里。

我靠！赵晋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勒得一窒，差点没呛到。好不容易缓过来，这才发现是坐在副驾驶的宴清在他要下车的时候，猛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后衣领，把刚要往外探的半个身体都给拉了回来——

“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看在眼里的罗斯玛丽有点生气了，“帮不上忙就算了，怎么还帮倒忙啊？！”

赵晋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没关系。

“……别。”

这个奇怪的人终于开口了。然而她的嗓子干涩得要命，像是很久没喝过水，听着跟刀锉似的嘶哑难听，把大家唬得一愣。

面对投过来的各异目光，口罩下的嘴唇动了动，似乎一时半会她也说不出具体原因，只是顿了顿，转头望向赵晋，墨镜后看不清模样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别去。”

赵晋忍不住缩缩脖子。

虽然很疑惑，但碍于拎住衣领子的那只手非常强硬，他暗地里往回拽了拽都纹丝不动，有点惊讶对方的力气，只好妥协了，举起双手投降道，“行行行，我不去可以了吧，你别急呀，咱们慢慢开也不是不行……”

闻言，她松开了手，赵晋连忙把自己变形的衣领给翻了回去。

“真是事儿多！”李婶翻了个白眼，看不过去这磨磨蹭蹭的样子，抻抻脖子，直接指挥坐在正中间的张琴，“车出毛病了还不得赶紧去瞅瞅？我和我儿子不方便，琴啊，你手脚麻利，你下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奇了怪了还，这年头开个车还缩头缩尾怕这怕那，简直不像话……”

张琴抿了抿嘴唇，一语不发，但还是起身艰难地穿过座椅缝隙，弓着腰一步步挪到门边，打开车门，一脚迈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