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茂家的养女，贺茂玖棠。

如今这就是我的新身份了。但我不知道，马上要来临的事情，对我的打击不比那些事要小。

一日，祥子夫人把我和沙罗叫到房中。

“海记今年已经十四，沙罗也快十六了。大人有意给你们说一门好的亲事。”

沙罗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母亲，女儿全听从父母安排。”

祥子夫人慈爱地摸着沙罗的头发。

“纵然你的婚事是要经过我和你父亲同意的，但是我们也想看你嫁给你喜欢的人。你心里可有人选了？”

沙罗的这一点小心思，在宫中行走多年的祥子夫人怕是早就看出来，不过是等着沙罗亲自开口而已。我看着沙罗含羞带怯的神情，只装着不知，笑问道：

“不知忠行大人可觉得那位青年才俊配得上沙罗姐姐呢？以大人对姐姐的爱重，自然是要让他觉得最优秀的人来相配了。怕不是……晴明？”

祥子夫人笑着看了我一眼。

“沙罗，要说你历练的还不够，看海记一语中的。你父亲有意问晴明到底想娶你们两个中的谁。虽说海记不是我亲生，但是这么多年，他也像我的女儿一样，自然是不能亏待她的。”

“祥子夫人，沙罗姐姐若是出嫁，我可也要给她填一份嫁妆呢。到时候让保远来气哭我就行。”

“都是要谈婚论嫁的人了，说话还是没大没小的。”沙罗戳了我一下，我用袖子掩住嘴笑。

“沙罗现在就害羞了呢。”

“你们两个，就寻我开心。”沙罗羞的起身跑了出去，任凭祥子夫人在她身后呼喊她也没有回头。

“海记的想法呢？”祥子夫人看向我的目光中，带着了然的意味。我低垂了眉眼，恭恭敬敬地答道：

“这件事还是要问问晴明的意见，毕竟是他成婚。”

“你是个好孩子，而我觉得他在你们两个中选择谁都是很好的。沙罗虽然年长你一些，但是不像你老成稳重。我只求她能嫁一个善待她的人。其余的事情，就是她自己的命了。不过，保远也是个好孩子。”

“保远确实是个很温和的人，想必日后求娶到谁家的名门贵女也不是难事。”

“我是说，你们两个如果都能留在贺茂家就好了。沙罗毕竟会嫁人，少了她，我和忠平也会觉得寂寞。”

“就算沙罗嫁人，我也会侍奉在大人和夫人身侧。毕竟只有您真心对我。”

祥子夫人点点头，我向祥子夫人施礼后，退了出去。而沙罗，从一边的回廊中转出来，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恐慌。

“沙罗，你是不舒服吗？”

她的唇角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海记，能来我这里坐坐吗？”

我的心里只感到很沉重，仿佛有什么事情一紧安排好了一般，在我面前等着我，而那却是我不想接受的。

沙罗的房间，端然就是公卿家小姐的布置。插花，焚香，和歌，字画。处处似乎是无意放置却格外让人心旷神怡。这样端庄娇俏的女子，怎么会让人不心生喜爱呢？而我，在后宫中走动，对那风花雪月的情爱之事来往送达已经游刃有余，知道在什么样的人面前应该有什么样子的举止，已经失去了天真意趣了吧。沙罗关上纸障的一瞬间，再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海记，海记……”她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贴上她的脸颊。我触到了她温热的泪水，仿佛被炭火炙到一样，想收回手却被她拉住。

我看着她繁复十二单的裙裾铺在地面上，仿佛一朵开到盛时马上就要枯萎的花朵，心如刀绞。我已经知晓她到底想要说什么了。她是骄傲且天真的，但是她此时的恐慌，是觉得晴明在她与我之间，一定会选择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也很担忧。只不过我没有像她一样表现的如此明显而已。

“你喜欢晴明。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沙罗的眼睛中突然有了光彩。

“可是我知道，他更喜欢你多一些。”

这样的话语来的猝不及防，我心跳加速，眼角眉梢在那一瞬间也飞扬了起来，但是我看着沙罗发现我神情变换后逐渐绝望的眼神，心又一分分地冷了下来。她的眼中有乞求，有不甘，还有那一分倨傲。正是那一分倨傲，让我的神思彷如在冰水中浸透。

“你想让我放弃晴明，是吗？”

我的声音很轻，因为我也不想承认。最好不是的，可以用说的太轻这样的理由搪塞过去。但是，她点了头。不知道是谁的手，狠狠地捏住了我的心，让我在那一瞬间喘不上气来，头晕目眩。

“海记，你和他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他是喜欢你的。可是，你还有来自章明亲王的爱慕，今上的欣赏，甚至连保远，保远都在默默地喜欢着你。”

“别说了……”我痛苦地推开她。我对保远的目光只做视而不见，但是，还是我在自欺欺人。

“我要说。我一定要说出来。”沙罗的眼中蔓延上狂热的神采。

“你虽然没有亲生父母，但你的出身绝对高贵到无可比拟。论阴阳术的修为和在宫中行走的资历，我都比不上你。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想要晴明。从他来到贺茂家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想要成为他的妻子。可是，海记……你什么都比我好，我很害怕。”她看着我的神情，让我想到了在怨愤中的恭子小姐。而她接下来的话，让我如坠深渊。

“是贺茂家给了你容身之处，是贺茂家给了你重新活于世上的身份。也是你，让父亲几次去面对藤原忠平的刁难。”

所以我就要把贺茂家的恩情都还在你的身上吗？

这句话我想说，但在开口的瞬间，我哑然无声。她说的没错，贺茂家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清。我的眼前闪现过在伊势神宫的忠行大人，酒吞告诉我忠行大人带人攻打大江山，他带着所有人去温泉旅馆而桥姬伤了沙罗，那一夜，我水淹皇宫时，所有人惊恐的神情，包括忠行大人……还有，祥子夫人的眼神。

她是沙罗的母亲，又有什么想不到的呢……她深知人心，知道我的谨小慎微。而忠行大人，同样爱重晴明。我用手拭去沙罗的泪水，缓缓道：

“晴明娶你，才是最好的选择。我会去跟他讲，等你出嫁了，依旧按照女儿的礼节侍奉在大人身边。”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沙罗扑在我怀里哭泣。

“对不起……海记……对不起……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就一次……”

“对你，对忠行大人，对贺茂家，都好……”心痛到麻木，也就不觉得痛了。

忠行大人没亲自来向晴明说此事，而是让保宪把这件事告知了晴明。我从祥子夫人的居室离开的时候，正好看到在院子中的晴明和保宪。

“看，这也是你未婚妻之一呢。”

“说的好像我要把他们一起娶回家似的。”

“你要是真这样，我到觉得也挺好的。”

“胡闹。”

晴明拂袖离去，保宪倒是盯着我笑。我没理会保宪，追了上去。晴明似乎知道我一定会追上了，他平日乘坐的牛车一直没有离开。

车内的晴明没有多说，车内让人窒息的沉默，我突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直到土御门的宅邸，进入了内室，晴明坐在地上喝了一口酒，才闷闷地开口：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此时能说什么呢？我又不是来求他娶我的。可是，此时此刻，不论说什么话，都觉得是多余的。

“你娶沙罗，才是最好的。”

他很是讶异，看着我不说话，廊外的白雪刺的人眼睛发花，仿佛心中凉到麻木的情感。我何尝不想对他吐露心声，但是我只觉得，我应该让他得到最好的，对他来说最好的。

“你……追到这里，就是让我娶沙罗？”

“难道不是娶了沙罗才是最好的吗？她是忠行大人最宝贝的女儿，也接受了祥子夫人亲手教导，她那么喜欢你还……”

“不。”晴明别过头，不与我对视。

“你说的都是她那么好，那你呢？”

我缓缓地坐在地上：

“你很好，我其实觉得这会是我的一个好归宿。你和保远，从小都对我照顾有加。如果今日是祥子夫人来问我，究竟是嫁给你好，还是嫁给保远好，我也会困惑，也会迷茫。但是我知道对你来说，沙罗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把我的未来都打算好了，那你自己呢，这话是你心甘情愿说出来的吗？”

他为什么不敢与我对视？我想着，还是他自己也在迷茫着？

“你这么问，是想娶我吗？”

我看不到晴明的神色，但是他的声音明显有些慌乱。

“我不知道……”

我笑出来，眼中带泪：“既然你自己都不知道，那娶谁又有什么分别？你又不像章明亲王那样，直接表明心意。不知道……不是什么事情都是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搪塞过去的。”

“我曾经说过，你什么事情都为别人考虑了，那你自己的情感呢，都不重要吗？”

我垂了眼睑。

“所谓为别人考虑，其实也是给自己，最好的退路。”

有一块落雪从屋檐上落了下来，砸在雪地中，一声闷响。

“我知道了。”

天庆五年正月十五，安倍晴明与贺茂沙罗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