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时候，和风正好。这本来又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照理来说应该是一个让人充满希望的日子。毕竟春来了，所有令人不快的事情都应该是留在已经过去的寒冷的冬季中。

似乎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感到惊讶，熙子女王意外小产，失去了她的孩子。

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后，雅子内亲王此时正在回廊上闭目养神，而我坐在她身边焚了梅香，那是初春残梅的微香。

“这样的香气，不知道前梅壶女御会不会想起还居住在凝华舍的日子呢？”

我知道她是想到了身为山经海纪的我，可是如今的我只能是贺茂玖棠。

“我不知道她是否后悔过一切决定，但是我只觉得她活的很累。处处都给自己想好了退路的话，那还会有向前行走的机会了吗？”

我哑然失笑，可是若我从来不给自己留好退路的话，怕是什么时候粉身碎骨都不知道了。

雅子内亲王缓缓地换了一个姿势，继续晒太阳。

“都说女子是美好的，她们就像花朵一样，应该是被呵护着的。可是她明明也是女子，却一直想着一个人解决所有的荆棘风雨。”

“小人惶恐，但您说的是前梅壶女御吗？”

“是啊，山经海纪，那个让人见过面后就难以忘怀的女子。物极必反，刚极必折。”

在雅子内亲王心中，我已经刚强到那个地步了吗？我知道在她的心中，那样的我不是一个正确的例子，可是……这背后的种种心酸，却也是平凡女子不能经历过的吧。不，也不一定，我觉得鸣子从小在父母的呵护中长大，但是尽管她如愿以偿嫁给成言，不是如今也在忍受他妻妾成群的苦楚吗？尽管他什么都不能做，能做的事情只是在夜晚默默哭泣，但是她的一句甘之如饴，让我体味到其中心酸种种。

裙裾在地上飞速行走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也引得内亲王回头。来者是内亲王身边随侍的一名姓大泽的女官，其父是阳明门内近卫，素日我们称呼为大泽内近卫。大泽内近卫脸上一副惶恐的神色，但还是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

“殿下，是熙子女王，熙子女王小产了！”

内亲王的身体微微一震，眼中神色先是由难以置信再到了然，最后有了一丝悲戚的意味。她挥手让大泽内近卫退下，把头缓缓地靠在了回廊的柱子上。

“果然，这一天还是来了。”

熙子女王身为皇族血脉，是一直站在藤原家的对立面支持今上的。虽然今上后宫中真正的品级高贵者只有这三位，凝华舍梅壶女御藤原庆子，弘徽殿女御藤原茂子，常宁殿女御熙子女王。而之前的那位弘徽殿女御去世后，藤原时平的孙女茂子继任弘徽殿女御。

“您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吗？”

“如果是山经海纪还在的话，也许今上不会这样急于求成吧。虽然平定平将门一事是给藤原家不小的打击，但是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岂是今上一个人就能撼动的？熙子是个女子，她不懂这些殿上人的人心险恶，可是今上也不懂吗？”

雅子内亲王的泪水缓缓滑落，落地无声。

“小人岂是正是劝谏了今上不要听信前梅壶女御的话而被申斥的。可是……”

雅子突然回头死死地看着我，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

“不可能，就算是相像，可是我知道她真的去了。贺茂玖棠，我知道你的来历与她相似，但是如今，只怕与她相像对你来说已经不是一件好事了。我会秉明皇太后，说你家中有大丧而离宫。不要再回来了。”

言毕，雅子内亲王依旧看向庭院，一言不发。而我在她身后俯首，向这个帮助了我许多次的女子致意。

离开宫廷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内亲王居住的庭院方向，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踏入这个地方了吧。

四月，今上被藤原家彻底架空，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傀儡，而小产还不到一个月的常宁殿女御也被软禁了起来，平日只能在室内养病，不得外出。而我则一直留在贺茂家，没事的时候帮着沙罗准备嫁妆。

五月，章明亲王的拜帖递到了贺茂家，而我知道这件事，则是由保远告知的。是章明亲王向忠行大人提出了求娶我的请求，忠行大人与祥子夫人说此事的时候正好被保远听到，保远还因此顶撞了忠行大人。而保远告诉我的时候，可以省略了他顶撞父母的事实，还是沙罗告诉我究竟内情如何。这下可好，忠行大人和祥子夫人对我恩重如山，他们也一定不会拒绝我嫁给保远，可我并不想，此番怕是只能在保远和章明之间选择一个了吗？

次日，我戴着帷帽前往了章明亲王的府邸。他见到我来，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您似乎并不惊讶我会前来拜访？”

“既然是和那位姬君相像，那么你们的行事作风有所相似，我并不会感到惊异。”

“那么，您说想要求娶我，只是因为我和那位姬君相像吗？”

我很感念章明对我的用心，但是身为一个女子，只能成为他人的影子，对她自己来说确是一种冒犯和侮辱。

“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冒犯了您，但是我不愿意成为别人的影子，永远成为您心中对她思恋的寄托，这样对我亦是不公的。试想如果是那位姬君的话，此时此刻，她又会说什么呢？”

章明眼中的光彩闪烁着，但不过是下一瞬就黯淡了下去。他苦笑到：

“是啊，既然你们那么相似，那么她一定不会希望自己活成了别人的替代品。我已经永远失去她了，就算是一个相似的影子，也总不是她啊……”

“既然永远失去了，那就只把她留在记忆里吧。您是个好人，别因为一个人而放弃了自己应该有的生活，您还可以为今上效劳，还可以施展您的抱负，而不是沉湎在对一个女子的追忆中。既然那位姬君也是很坚定的一个人，想必今天她也会这么说的吧。”

“如果是她，也许会的。可是我永远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你走吧，之前求娶的事情，是我唐突了，还请贺茂姬君不要介怀。”

“能认识您是小人的荣幸，那位姬君如果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开心的。”

离开章明亲王府邸的时候，我只想着，我怕是又伤害了一个人的心。

平安京的大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都与自己无关。我的周围是沉静的，仿佛所有的声音都与我无关。明敏路就在前方，就在脚下，但是我看不到方向，只是机械地往前走，避让来往的行人。我拒绝了章明，可是要怎么拒绝保远呢？我把晴明拱手让给沙罗，土御门都不再是我的一个庇身之处了。

一辆牛车停在我面前，从侍从身上的家纹我认出他们是藤原家的人。我闪身避让，如今我也离开了宫廷，藤原家也应该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

“贺茂姬君，我们家长者有请。”

长者？长者不是藤原忠平吗？如今山经海纪已死，秋子也不会成为我的掣肘。那么藤原忠平又为何找我呢？

踏入藤原家的府邸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看到了自己当时与成言一同前往拜见顺子夫人一般。藤原忠平坐在堂上，如今他也是个六十出头的老人了，但是看向我的眼神依旧凌厉。我想起了我死去的辉子姐姐，她的悲剧命运是成言造成的，但是也有他。

“小人贺茂玖棠，拜见大人。”

“起来吧。”

我并没有过几次与藤原忠平交谈的经历，但是听着他的声音，不会觉得他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反倒是让我看到了些师尹的样子。

“实赖的女儿庆子现在是梅壶女御，我觉得你可以很好地辅佐她。”

“小人母亲去世，家中大丧不能入宫服侍贵人。”

“既然是家中大丧，又为何迟迟在平安京中逗留？”他看似是无心之问，却实则是在试探我的底细。

“小人是忠行大人的养女，已经不再是高木家的人了。但身为人子，自然也有悲痛之心。虽然不能回家吊唁，但是应当遥寄哀思。”

他伸手拿过茶杯啜饮了一口茶水，缓缓道：

“我听闻你在清凉殿中被今上申斥，是因为说今上撼动不得我藤原家的地位？”

我心中一紧，原来藤原家的细作已经渗透到宫中的任何一个角落了吗？那我与雅子内亲王的那些话，会不会他也早就知道？

“雅子内亲王倒是与你都看的明白，但是常宁殿女御就是不懂这些道理。”

果然如此。既然是他与我说了这些，只怕是不想留我这条命了。与其如此，还不如趁机脱身，连着保远的心意，只怕也只有这一次机会可以脱身了。

“小人惶恐，请大人宽恕。”

“你这样冰雪聪明的人，自然是让我喜欢的。若是能为我所用是最好的，但是不能的话……”

“小人会离开平安京，而不应该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小人自然不会泄露半分。”

“能明白这些是你的福气，既然如此，你也早些打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