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天皇登基，那些属于先皇朱雀的往事应当就烟消云散了吧。

尽管是在若木之森，我也是可以从葛叶夫人这里听到有关于京都的消息的，尤其是这样重大的消息，自然是逃不过。

“海记是准备回去了吗？”葛叶夫人看我开始准备行装，一日这般问我。

“我已经在若木之森打扰够长时间了，现在回去，想必也没什么不妥”我说着，手中收拾的动作却是一直没停下过。葛叶夫人可能是想劝我，我听到她微微叹息的声音，沉默了一会，还是说道：

“既然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也不反对。只不过是到了平安京，也记得递来消息说一声，省的我悬心。”

我向葛叶夫人缓缓下拜。

“承蒙您的照顾，您的恩情海记永世不忘。等回到京都我也会去拜访晴明，一并为您带到他的消息。”

葛叶夫人只是笑着，我觉得有些疑惑。尽管她很早就离开了晴明和他的父亲，但到底晴明也是她的儿子。且上次同晴明一起来到若木之森，他们母子二人看着倒是很和睦的，难道葛叶夫人一点也不想知道关于晴明的事情吗？

“他的确是不怎么告诉我他过得怎么样，不过是六年前告诉我他娶了贺茂家的女儿，从那以后也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了。我还以为你来到若木之森，远离平安京也是有这样的一层缘故在，不过想来还是我想多了吧。”

葛叶夫人的话，又提到了我的伤心事。此番回去是必定要见到晴明与沙罗的。可是如今的我，又应该怎样面对他们呢。六年的时间应该改变了很多事情，也许，他们早就有了孩子也未可知。如今的我倒是一个真正的陌生人了。还有保远，六年的时间，他也应该娶亲了吧。还有那位章明亲王，我希望他也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平安人生，而不是永远沉浸在对错误的人的追忆之中。

从若木之森回到平安京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天上的元月正高，想必今天是十五吧。月华如水，洒落在我的净衣之上。为了方便赶路，依旧是打扮成了新贺洛川的样子，尽管自己知道在朱雀曾经的谎言中，新贺洛川是一个死去的人了，但是我实在倦于编造一个个新的身份，不如日后有人提起，就说那件事情其实是误会吧。

我不想在如此静谧的夜晚打扰了忠行大人的好梦，也不敢走过晴明家旁边的戾桥，毕竟他的式神一直都在桥下告知他有客人来访。近乡情更怯，说的应该就是我吧。我到底不敢面对的是晴明，还是沙罗呢？我不知道。那么这样的夜晚，又应该去哪里呢？

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有一道笛声搅动了墨色，那笛声也温柔的很，不禁让人止不住地猜测究竟是谁可以吹出如此温柔的曲调，他也一定是个温柔的人吧。若是男子，他应当是个贵公子，也一定是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一直无忧无虑地过着他的锦绣人生。而若是一位女子，不论她身份如何，贵重或是贫贱，也一定是位亲和灵动的人。我追随着笛声一路寻找着，正如我从前一路追随晴明一般。我知道晴明从来不善音律，可是拥有一颗如此柔软心肠的人，我是忍不住想要亲近的。

在冷泉小路同道佐大路交汇的那家寻到了笛声的来源。看样子应该是一个大户人家，只是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见到这位吹笛子的人呢。也罢，隐去了自己的身形，命令式神带着我翻墙而过，倒是这所庭院也是清幽雅致地很，同宫中一样铺满了白色的石子，精巧的流水，草木修剪得宜，与晴明家乱糟糟的后院相比不知道是好了多少。吹笛的人就站在我面前，只不过他是背对着我，这让我生出了好奇之心，也想一睹他的容貌。他穿着二蓝色的直衣，这更加证明了他是一位公卿贵族。

一曲吹毕，他抬头看着月亮，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不多时我只听见了他在叹息。

“不行啊，这曲子与技艺还是不够好，这样如何能与朱雀门外的那位一同吹奏呢。”

朱雀门？我想着，明明白日里的时候是少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卖艺的，更何况是在皇城门口。且卖艺也不会有人吹奏如此雅正端方的乐曲。可若是深夜，能在那里吹奏的人，怕也不是人类而是鬼怪吧。这位公卿倒是有意思的紧了，明明知道对方不是人类，却只因为对方的笛声而不顾性命的安危。这样痴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若是您这样的技艺都觉得不够好的话，在下倒是也想听一听朱雀门外的笛声呢。”

他显然是被我突兀的声音吓到了，四处寻找究竟是谁在说话。

“是谁在装神弄鬼，还不快出来。我可是不信这些神魔鬼怪的。”他一边说着，还把一只手摸上了佩刀。

“别等我找到你再误伤了你。”

“既然觉得是有人在装神弄鬼，那为什么还要用您的佩刀呢？”

他一愣，脸上有了些羞惗的神色，却是不接我的话了。而我也解除了隐身的法术，走到月光下与他相见。与晴明的妖媚不同，他长得是那种标致的贵族样子，玉树临风，没有过多的棱角，看着就让人心生愉悦，有亲近之意。虽然他举手投足都显示着他的气度不凡，但丝毫感受不到平安京中大多数贵族带有的疏离之意。

“在下听到了您的笛声，实在是动听的很，身不由己地想要见到这位吹笛的人，还希望您不要责怪我擅闯。”

“你是阴阳师吗？为何我从来没有在宫廷中见过你。”他打量着我的净衣，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小人新贺洛川，是贺茂忠行大人门下的一名弟子，只是平日里多是在外云游，很少归京。还没能请教您尊姓大名。”

“我是源博雅。”

我并不知道，这是我与源君一生友情的起点，同时也在三年后，他会前去晴明在土御门的宅邸，从那以后他更多的时间都是晴明的朋友。

“源氏都是皇族降为臣籍赐姓，看来源君也是天潢贵胄呢。”

“我祖父是醍醐天皇，父亲是克明亲王，藤原家的时平大人是我的外租。”

“原来您与藤原家也有一层渊源呢。”我笑着，心里却是暗暗想着，藤原家与皇族的关系错综复杂，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这句话说得没有什么实际意味，可能是在若木之森呆了六年，早就忘了以前圆滑处世的手段了吧。想到这里我赶紧换了个话题，脸上是一副担忧的神情，问道：

“刚才听到您说朱雀门外有人吹笛，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想着可能是妖魔吧，您还是不要接触的为好。”

他垂了眼睑，语气也带着些遗憾意味。

“虽然知道看不见人影，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那里吹奏，但是只觉得笛声甚是美妙，能让人忘记忧愁，也无法控制自己想与他一同合奏的愿望。如果真的能一同合奏的话，想必是天籁之音吧。如果真的可以听到天籁之音，那么搭上性命又何妨呢。”他抬头看着天上月，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从小到大我都跟着平安京中最有音乐造诣的人学习，郢曲有敦实亲王亲自教导；筝跟着醍醐皇祖练习；琵琶请教源修；笛子则向大石峰吉求问；筚篥向峰吉之子富门与良峰行正求教。只是我学了那么多的雅乐，却从来没听到有人能把笛声吹得那样……那样自由。雅乐都像是有一个自己的框架，若是脱离了就不是雅乐而是乡野间的乐曲了，可是朱雀门外的人吹奏的也是雅乐，却总让我觉得他的曲子是自由的，没有丝毫束缚。”

我是看着太上皇被藤原家摆布的，而从过去经历的所有事情中，我又何尝不知道身份再贵重的人也有自己的无奈，反而是这群贵族被束缚地更多。要么成为万人之上，无人可以撼动，就像藤原忠平那般，那是真正的无忧无虑，自在唯我。可是像他这样被降为臣籍的源氏，可能在心中还是有些不忿的吧。

“若是真的如您所说，那笛声如此动听，在下也想去朱雀门口聆听一次。且在下学习阴阳术也有一段时日，与您同去也能保障您的安全不是？”

“那好啊，等到五日后，我想好了这首曲子，我们就一同前往朱雀门。只是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寻你，不然到时候你依旧来我这里也好。”

“忠行大人身为阴阳寮寮头，若是与其他朝臣牵扯过密也不好。不若五日后我依旧来拜访源君，然后一同前往朱雀门。这五日内我也可以好好想想应该准备些什么东西。”

临别的时候，我还是没能按下心中的冲动，问了源君一句：

“您可知安倍晴明？”

“并不知，也是一名阴阳师吗？”

“无妨，不过是一位故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