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迹部特意为不二准备了前排中间的票，说好让他务必准时前去观看。然而到了表演的当天下午，扮演哈姆雷特挚友霍拉旭的演员突然因吃东西不慎得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直接被送去了医院挂水，断然是赶不上晚上的演出了。

“迹部君，他说无论如何都要赶回来，否则大家两个月的心血都白费了。”扮演奥菲利亚的织田接完电话都快要哭出来了，“可我听他虚弱的说话声……我真的……怎么办？也没有合适的人能顶上。”

“不用。”迹部的目光悠悠转向偌大的空荡的舞台，想了想笃定地说，“你让他好好休息，本大爷有办法。”

他将手机通讯录划到置顶，还没接通嘴角就弯了：“喂，周助，我是景吾。我这边遇到了一点麻烦，恐怕只有你能帮我……”

不二果然欣然应允：“景吾，你肯信任我我真的很感激，我愿意尽力一试。”

不二很快赶到了排练现场，身形、动作、表情、台词无一不超出现场所有人的预期。他身上像是自带无名的光芒，或许不像迹部那般炫目，然而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成了无法被人忽略的存在。而当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两道光芒交相辉映，灼得人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比原来的霍拉旭不知好多少倍，但这并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不二太出彩了。他们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么合适的演员呢？

站在舞台边缘的织田一边惊喜地看着一边想。

结束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这令不二受宠若惊，他弯下腰鞠了个躬：“其实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尝试演话剧，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捡漏的契机。很感谢大家能给我这个机会。”

“是你拯救了我们才是，我都以为要演不成了。”木村拍拍他的肩膀如是说，“没想到你这么熟悉台词，怪不得那天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问题所在。”

“好了，没这么夸张，我也只能是起到勉强补位的作用，并不能保证效果哦。”不二依旧保持着谦逊的态度。

看着被众人簇拥的不二，迹部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只是，木村放在不二肩膀上的那只手似乎有些碍眼。

最终的表演效果出奇的好。作为哈姆雷特的好友，霍拉旭始终是无条件坚定地站在哈姆雷特这边的好友形象，没有背叛没有隐瞒。不二温和的气质、骨子里的固执以及熟练到位的台词无不为其增添色彩，更何况在精致的舞台服衬托下，这张脸又是如此出彩。

遇见不二之前的那一次，迹部出演的剧目是原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虽说是对手戏，结果却因对手接不住戏硬是变成了自己的独秀，满场皆喊的是“Atobe！”

而这一次，阴差阳错之下，作为霍拉旭的不二也让大家清晰地看到了他卓绝的风采，除了“Atobe！”以外，也有不少人在喊“Fuji！”

然而同剧组的人却更好奇另外两点，一是他们之间的称呼什么时候变成了“景吾”和“周助”，二是原来迹部只答应出演莎士比亚的话剧，也就是当时定下的那部《罗密欧与朱丽叶》，结果后来却和不二一起顺理成章地留在了话剧社，准备参加下一部《巴黎圣母院》的演出。

学校论坛里也因着这次合作盖起了他们两人的高楼，单推人、双推人、磕CP的纷纷在帖子里出没，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忍足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迹部的心情好极了。

【七】

后来迹部便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不二了，想必他也忙着期末考试，便没有去打扰他。期末考结束后，不二便回了家，迹部和他主要通过电话联系，有时候约着一起打网球。两人闲聊时，不二有时会说些家里的事，譬如妈妈做了他爱吃的苹果派、姐姐由美子去大阪开签售会、裕太谈了恋爱之类的。但有一点比较奇怪的是，在迹部问及裕太的恋人时，不二犹豫了下，有些不自然地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只说有机会再告诉他，仔细看面色还有轻微晕红。

整个暑假，家里都火急火燎地要求迹部回伦敦的投行实习。迹部知道不二这边事态的严重性，一直找借口推脱。但在临近假期末尾时，母亲告诉他父亲生病住院的消息，终究是拗不过了。他便回去呆了两周，临行前还特意打电话嘱咐不二，让他有事务必联系自己，有必要的话，自己会第一时间赶回去。

可他终究失算了。

父亲只是劳累需要休息，并且在他静养的两周里需要自己协助处理一些事务，这些事他在东京照样可以做。在伦敦整整两周的时间里，不二都没有联系他，自己主动联系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拖到了再回国。

在机场，他打电话给不二时，电话里的不二仍是未见端倪：“嗯，没事。”

他还以为因为他的介入命运因此有了变化。

蝴蝶效应，是一个非常经典的概念，指微小的初始变化便可能带动整个系统的连锁反应。

他天真而侥幸地以为，不二的命运完全有可能因为一个未知而渺小的蝴蝶效应而改变。

然而等到了经济博弈论的课堂上，在迹部重新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错了。

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的不二，虽然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却始终不达眼底，眉目间隐隐掠过一缕几不可察的担忧。从前那无忧无虑坦然自若的笑容自此消失不见，他又回到了初见时心事重重的状态。

迹部恍惚觉得，自己又要失败了——

不二不仅没有联系自己，甚至选修经济博弈论这门他所在专业的课程时，都没有提前告知自己。

是他和不二不够熟悉吗？还是因为一些其他原因？

不二站在教室前方，看起来似乎在犹豫该坐在哪个位置，目光落在他身上须臾，似有躲闪，又往教室的右半边转了过去。

迹部知道，千石在那个方向。

想也没想，他起身站了起来，在不二迈开脚步前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攥过他的手腕往自己座位走：“怎么选了这门课都不告诉本大爷？”也不顾班上女生倒吸冷气惊讶的神色以及忍足玩味吃瓜的表情了。

不二似是犹豫了下，随后仰头看着他唇角微弯，一脸无辜：“抱歉，景吾，我不知道你会选。”

说完又补了句：“有你在我就不担心了。”

表面上看似是不二的一时疏忽，迹部却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强烈到近乎强硬的要求，不二甚至都不会像上一次那样走到自己身边。

他甚至连利用他都不愿意！

迹部其实有些生气，如果不是在课堂上，他可能都要站起来拍桌子了。他明明是心甘情愿被利用的，然而这份隐秘的心思所面对的却是无知无觉的空气。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不二的倾诉对象，也愿意为了拯救他而反复进入轮回，而不二却表现得像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普通朋友。

这显得他此前的付出非常的无力。是他不够资格吗？是否他无论如何努力都打不开不二的心扉？

由美子的那句话再度呈现在他耳边：“因为只有你可以。”让他混沌的头脑复又清晰起来。

他悄悄地在桌子底下捏了捏拳头平复情绪，语气却状似轻松：“不过周助，本大爷要告诉你，这门课很难，你有信心吗？”

“说得对，不过……我现在……大概需要一点刺激。”不二含糊不清地表示。

听他这么说，迹部就明白了，那三个月的接触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长足的进展，但他终究是没有走入不二的内心世界。

不二这个人，表面平易近人极好相处，实际却让人看不透，无法接近。

即便不二喜欢他。

是的，在之后的一次午餐中，迹部很快就清楚地知道了，不二的确喜欢他。

“迹部君，你怎么看待纳什均衡？”不二手中握着筷子，却没有动手夹菜。

迹部再度做出同样的回答，不二的反应却与上回不同了。

“不愧是迹部君，果然商人思维呐。不过关于这个我有一些别的想法。”

“譬如说，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不知道对方喜不喜欢自己，在面临是否告白的抉择时，会如何考虑问题。告白成功自然是好，告白失败却会觉得难堪，甚至可能做不成朋友，而不告白则什么损失也不会有。但如果对方也喜欢自己，则有可能先告白，那么自己便处于占有优势的一方，立于不败之地。从个人的角度考虑，无论如何都是不告白的期望更高，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都不告白，错失所有。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囚徒困境。”

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完这些话，不二又立马补了句：“看起来很像异想天开吧，毕竟现实中还要考虑天时地利人和以及竞争对手等因素，并不能一概而论。”

“周助，我……”面对如此明显的暗示，迹部一冲动便想直接告白，张了张嘴又陡然想到，如果他现在告白，不二大概率会拒绝他，那样自己连参与他今后命运的契机都不再有。

“嗯？”

“没事。经济学有时候就是要站在高度完美的假设下，本大爷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八】

可惜细微的情感变化并无法通过蝴蝶效应扭转局势改变结局。

在这个地方，迹部又足足经历了三次失败。

第一次，在不二送给他仙人掌一周后，也是不二死后的第二天，收到了一封信——

景吾：

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喜欢你，喜欢你在众人之前华丽张扬的样子，喜欢你在我面前的肆意与温柔，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但也只能到这里了。不要试图阻止我，我无法接受自己手上沾满淋漓的鲜血，无法承受深不见底的罪孽。

那么再见了，对你造成的伤害，就让我下一世再弥补吧。

可以的话，麻烦帮我照顾一下小仙。

周助

第二次，迹部在一个风声簌簌的夜晚接到了不二的电话。

“景吾，可以麻烦你来一下四教楼顶吗？”电话那头传来了激烈的风声，不二的语气却平静至极，像是心愿已了接受了自己既定的命运。

迹部正忙着准备课程论文，接到电话便火急火燎地驱车赶了过去，然后，亲眼目睹不二孤独地站在天台边缘，像一缕摇摇欲坠的风帆。他坦然又无奈地向自己告白后再度选择了死亡的命运。

很久之后，迹部还一动不动地颓然跪坐在地上，死死地盯着那被砸出斑驳血迹的水泥地面和空无一人的天台：“跟人家告白以后再去死，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喜欢你，以为我可以很快释怀，不二周助，少自以为是了！本大爷的精神损失，早晚要你加十倍赔给我！”

第三次，迹部在不二再度提起恋爱的囚徒困境时，咬咬牙一冲动向他告白了：“周助，其实……我喜欢你，我不想再一次错过你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疯狂地叫嚣着，周助，我都把优势让给你了，拜托你利用我啊！你快利用我吧！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压抑沉痛，不二一脸错愕，仿佛在寻思为何他会露出如此悲恸欲绝的神情。

但他还是很快低垂着眼帘拒绝了他，用玩笑的口吻，手却一直微微颤抖：“景吾，不要开玩笑了，这种玩笑……不能乱开的。”

说话时，额发深深遮住了眉眼，分辨不清是何种神色，但迹部知道，他一定是怀着纠结、无措、痛苦的心态一边感性地寻求着光明一边理性地拒绝了自己。

他仿佛看到自己和不二之间隔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他走不过去，不二亦不愿出来，只能隔着界线遥遥相望，然后黯然走向各自注定的结局。

而这一次的结局，甚至连告白都没有，又回到了一句书面的“对不起。”

当那些场景再度事无巨细地呈现在迹部眼前，那些重复或崭新的细节仿佛利刃一遍遍地在自己心上崴。情况远比他想象的复杂，迹部自以为坚韧的神经终究是游走在了崩溃的边缘。在梦中，他无力地躺倒在地上，茫然又无力地盯着黑沉沉望不到边的空间，觉得连自己都要跟着不二沉入无边的黑暗，或许这也是一种解脱？

由美子叹息着：“这孩子，真是太善良了。”

“由美子姐姐，你说得对。他真是太善良了，什么事都是自己默默承受。光靠这些，我终究……还是无法轻易得到他的认同。告白的囚徒困境里，先告白的总是处于劣势，他却让我知道，无论告白的是谁我都输了。”迹部低声应道，“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迹部君，要放弃吗？”由美子的语声变得无力又缥缈。

迹部没有回答，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坚定而明亮，像黑暗中唯一的曙光。他抬手打了个响指，轻轻地说：“请让我回到暑假结束前的那两周，有些症结我一定要去那里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