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琮醒的时候，有些怔忡。

她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就在她和顾辞大婚那一天，顾辞发动叛乱，林焕为她挡了一箭，而她最后在太庙里四处投了火，用那支箭，刺穿了自己胸膛。

她一个激灵，冷汗顿时冒了出来。

那不是梦，那是她真真正正经历过的事情！

她从床上直起身子，四下一看，才发现这里就是她自己的乾元殿。赵宝琮心中不安——莫非她在太庙没死？

那……此时大梁的主人，是顾辞？

“来人！”赵宝琮暗自捏紧了拳，喊道。无论现在谁在主政，总要给她这个曾经的女帝几分面子。

“喊什么！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一个女声响起，不多时，一个宫装女子一把拉开了她的纱帐，“好不容易休沐几日，你又起了个大早？”

看到来人，赵宝琮愣了。

“良夕？”她唤道。

“干什么？”祝良夕叉着腰，丝毫没有敬畏的意思，“有话快说，我还来得及去补个回笼觉。”

这幅嚣张傲慢的样子，的确是她的奉茶女官祝良夕。

赵宝琮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良夕……你没事？顾辞没有杀你？”

“你在说什么？”祝良夕眉头一皱，收起了戏谑的表情，“顾辞为何要杀我？”

赵宝琮也被她这话问得迷惑。猛的，她脑海中升腾起一个念头，顾不得和祝良夕解释，她先探手在自己胸口一摸——

完整，光滑，毫发无损。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将杀死了林焕的那支箭刺进了自己胸口，那般疼到窒息，不会错的。

那现在……

“良夕，”赵宝琮眼中有了光，心中那个大胆的想法让她全身的血液都在加速流动，“现在，是昭明几年？”

她十二岁继承皇位，直到十九岁才开始亲政，并改国号为昭明。五年后，昭明五年，顾辞将会撕破那层伪善的窗户纸，发动逼宫。

“昭明元年。”祝良夕神情严肃起来，“赵宝琮，你不对劲。”

对，就是这声赵宝琮，就是眼前这个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动不动直呼她大名的奉茶女官祝良夕……一切，都回到最初了。

“林焕呢？”赵宝琮又问。既然是昭明元年，那林焕也应该安然无恙才对。

“林焕前段日子不是说要去蒙加山求一本古书吗？算算时间，这几日也快回来了。”祝良夕答道。

赵宝琮笑得前俯后仰，笑得说不出话来。都说世上没有后悔药，偏偏她得太庙的列祖列宗保佑，居然回到了五年前！

她胡乱用手在脸上一抹，才发现满手都是泪。

她在太庙纵火的时候，也是这样放声痛哭。她恨自己无能，让祝良夕替她冒险，最终死在顾辞手上；她恨自己弱小，让林焕替她挡下一箭，血溅当场；她最恨的，还是自己有眼无珠，竟将顾辞当做良人，还幻想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最后害了身边所有人，误了大梁的社稷江山。

她自尽时，披发覆面，她无颜去面对先帝。

她本就做好了遗臭万年的准备，谁承想，却回到了五年前。这一年，顾辞迫于朝野压力，不得不将大权交还，她真正成为大梁史上的第一位女帝。

祝良夕看着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心中疑惑，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她看得出赵宝琮不像是睡懵了发癫，恐怕，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顾辞……”赵宝琮喃喃道，一把扣住祝良夕的肩膀，将她抓得生疼，“顾辞！”

“顾辞怎么了？”祝良夕莫名其妙。

“杀了他，现在，调动禁军，或者京畿营！”赵宝琮鞋子都没穿，扑下床榻，抓起笔来就要拟旨。祝良夕将笔劈手夺了过来，“为何要杀他？你如何杀他？”

这一句话又问懵了赵宝琮。她手中的笔掉到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而赵宝琮双手捂着脸，又无声地哭了起来。

祝良夕一头雾水，看赵宝琮简直像中邪了一样。她蹲下来，按着赵宝琮的肩膀，轻声道，“哭什么呢？你昨天不是还很高兴吗？你说你终于成为了真正的皇帝，能和顾辞平等地站在一起了，兴奋得三更才睡着。这怎么一起来就要杀人，可是昨天梦见什么了？”

前世种种，如黄粱一梦，恍惚得不像真的。然而赵宝琮摸着自己胸口，清晰可感那一道箭伤的疼痛，回想逼宫那日历历在目，心中明白，那些都是灵魂上的烙印，都是她真实的人生。

“别站地上，多凉。”祝良夕扶着她坐回榻上，“不就是做了个噩梦吗？至于吓成这个样子，来跟我说说，我给你解解梦。”

赵宝琮用力吸了吸鼻子，点头。

……

西梁众臣都知道祝良夕是女帝的奉茶女官，只有赵宝琮知道，祝良夕没那么简单。

她幼年随先帝出游时，被一伙强盗掠走，当时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度以为要殒命。

结果，一个女子拿着一把比她都高的巨剑，轻轻松松结果了几个强盗，还笑嘻嘻地要带她走。

“我不能和你走，我是西梁公主赵宝琮，我要找我父王！”这是赵宝琮对祝良夕说得第一句话。

当时的祝良夕一身破破烂烂的男装，像极了一个穷且不羁的浪荡游侠。赵宝琮倒是很眼尖，她早就看出这个吊儿郎当的所谓少年是个漂亮小姐姐了。

“啧，那怎么办，我还说领个小妹妹回去给我师傅当徒弟。”祝良夕很苦恼，“当公主没什么意思，你还是回去给我当师妹吧！”

“给你师傅当徒弟有什么意思？你要不和我回去，给我当个女官？”赵宝琮后来一度认为自己这句话太机智了。

“我好端端的，去给你当女官，去伺候你？”祝良夕捏扁了她的脸，“小鬼头，你恩将仇报！”

“众人都以为你是女官，实际上，你是公主的救命恩人，别人敢看轻你，我替你收拾他们！”赵宝琮丝毫不慌，“狐假虎威，就问你刺激不刺激？”

祝良夕眼睛一亮，“好像，是有点意思？”

本来赵宝琮都觉得自己把祝良夕说动了，结果后来一个少年找过来，连哄带骗连拉带拽地把祝良夕带走了。临走时，祝良夕还不死心，“小鬼！等我应付完我师傅，就到西梁找你！”

此事过去几年，渐渐地，赵宝琮也就淡忘了。直到有一年，宫中新招了一批宫女，照例先帝是要给她再赐几个宫人的。她百无聊赖，就听见一个人在角落里低声叫她，“赵宝琮！小鬼！”

她定睛一看，还真是祝良夕。

那时赵宝琮已是少女，祝良夕也长高了不少，两人相见，有些陌生，但更多的还是惊喜。

赵宝琮也没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话，真的让祝良夕成为了自己的女官。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祝良夕不是什么浪迹天涯的穷游侠，她是江湖第一杀手集团、全天下都忌惮的组织——长夜山庄——庄主的小徒弟。纵然武艺超群如顾辞，在祝良夕面前也难占上风。

仅凭一把重剑，祝良夕打遍了中原三十六门，后来是难找对手闲极无聊，她才会跨越整个沙漠来到西梁。就那么巧，就那一次，她救下了赵宝琮。

赵宝琮与祝良夕，是君臣，也是朋友，也是姐妹。纵使赵宝琮多年荒废朝政，被天下人诟病，祝良夕也会说，去他娘的皇帝，做人就是要潇潇洒洒。

整整两个时辰，赵宝琮一五一十地把一切都说给了祝良夕。那不是梦，那是五年后会发生的真实未来，如此荒诞不经的经历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但她相信，良夕会信的。

听罢，祝良夕沉吟片刻，随后开口，“你是说，顾辞五年之后，就会发动政变？”

“是！”赵宝琮点点头，“所以我绝不能再放任他临朝摄政，既然我回到了昭明元年，这便是我铲除他的机会！”

祝良夕长叹一口气，“你所说的重生之事，我从未听说过，要说相信，其实也没那么相信。但顾辞此人城府深沉，说他政变，这我倒信，无论怎样，你能看清他的真面目，也是好事。”

转而，她又一笑，“你一直以来对顾辞死心塌地，又不喜欢操弄政治，我还想过，若是顾辞能忠心耿耿辅佐你，也算件好事。如今看来，我明知顾辞狼子野心，却没有劝你，你最后在太庙自焚，也是我的过错。”

“这都是前世的事了，不必再提。”赵宝琮拉住她的手，“能够死而重生，回到从前，已经是万幸。这一次，我定会守住帝位，守住大梁！当务之急，还是要尽早铲除顾辞，他此时大概已经在计划，绝不可让他成事！”

祝良夕拍拍她的手，“你能有这份志气当然是好事，不过大梁现在的军政无一在你手中，你想除掉顾辞，如何除他？三大营都归燕家管，你是用不动的，就连京畿营，也是燕肃直接统辖，不会听你号令。唯一可用的也就是宫中的禁卫军，可你想想顾辞手下的灰羽卫，禁卫军岂能匹敌？就说顾辞本人，武功也十分精绝，纵使让我亲自去杀人也不敢完全说成功，你此刻说杀他，只能是说说罢了。”

这一番话，让赵宝琮冷静了下来。她急躁焦虑，却没有考虑到自己此时的力量，这时要动顾辞无异于以卵击石，贸然行动，会招致比前世更惨烈的结果。

她不能急，不能输，她要步步为营。

赵宝琮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你刚说今日休沐？”

“是啊，”祝良夕一摊手，“顾辞还政，你欢喜之下，干脆给自己放了一天大假。”

……赵宝琮心中对自己着实无语。何时休沐有明确的典制，不是皇帝想休就能休的，不过当年的她任性妄为，三天一小休五天一大休，根本没把祖宗礼法放在眼里。

“明日早朝！”赵宝琮一拍大腿，“良夕，去整理近几年奏疏，我要好好整理一番，斗倒顾辞！”

祝良夕失笑。赵宝琮自打即位开始就没有认真当过一天皇帝，如今一朝振奋，错过的功课又哪里简简单单能补上的？

罢了，有决心总是好事，还是暂且不要打击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