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弈非常紧张，说话都有些打颤，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不少，越说越无力。

幸好老夫妇俩好像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事，老太太说了一堆话，语速很快，让陆嘉弈冲到了一波密集的语言冲击，脑子一瞬间有些宕机，处理不过来。她不得不想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再尝试去理清他们的需求。

“两位请先在这里坐，再慢慢说，只要是我们能帮上的忙，一定会为你们办好的。”

陆嘉弈好说歹说，总算把老夫妇俩引到沙发上坐下，再努力去分辨他们的话，说：“哦……助听器坏了？不是？……是电池没电了？想换个电池？能让我们看一看你们用的助听器型号吗？”

老头把助听器拿下来给陆嘉弈看。

那是很多年前的款式，盒式有线助听器，价钱相当便宜，一般没经过验配，打开就能戴上。陆嘉弈以前曾戴过同种的助听器，知道这种产品多半是要装5号电池。她打开电池盒查看，确认自己的判断没错，就有些犹豫了。店里倒是有当下助听器最常见的钮扣式电池，可普通电池她还真没看到常哥和雯姐拿出来过。

她请老夫妇俩稍等，过去找雯姐，轻声说明了情况。

雯姐说：“有倒是有，你到我的桌子右手第一个抽屉里找一下，应该有一板五号电池。你拿出两个给老人装上。”

“免费是吗？”陆嘉弈轻声问。

“对。”

陆嘉弈便依言去拿电池，回来一看，老夫妇俩拿着两三张助听器广告纸，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她迟疑了一下，给老人装好电池，将助听器还给他们，说：“您们还有想看的吗？我可以拿来给两位过目。”

老夫妇俩露出犹豫的神色，老太太说：“我们就看看。”

“别担心……”陆嘉弈从沙发边的杂志架上取来更多的广告单，“我们这些本来就是给人看的，主要是想让大家了解现在的助听器技术都有哪些发展和进步，不会强行推销的。”

她还给老夫妇俩倒了两纸杯的温水，“两位就当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看到陆嘉弈退开，坐到柜台那边，老夫妇俩这才安心地翻看广告单，喝了一会儿水，便起身要走。陆嘉弈急忙过去给他们开门，看着他们出去，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将散放在茶几上的广告单收好，凭着印象发现少了两张，估计那上面有老夫妇感兴趣的产品。

雯姐都看在眼里，跟许店长说：“嘉弈应对客人挺好的，就是和人交流还是有点不顺畅，看人的口型比较花时间。对方说话短还看不出来，要是说的话多，就不行了。估计是助听器太老了，声音听不大清楚。”

许店长这两周也在暗中观察陆嘉弈，发现她从来都是早到，准时下班，主动做卫生，会用心背产品和招待客人。不过她也能看得出来，陆嘉弈还没有打算在这里做下去，只是个性使然，不想敷衍了事。只是因为不想受人恩惠，就自动放弃一份难得的工作，未免太可惜了。

她觉得有必要推一把。

于是，她把陆嘉弈单独叫来，问她有没有兴趣换上公司的产品，用成本价购买，每个月从工资里扣除一部分。

“我们都觉得你学习能力比较强，和人交流问题不是很大，但是你用的助听器已经老化，还很落后，无法帮你更好听到声音。你很有必要换一对新型的助听器。”

“我——”

“你再用这对老助听器，以后找工作会更困难的，你想，你都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还要别人反复说，那人家还愿意要你吗？”许店长说，“你到现在能不出问题，是因为你足够聪明，能预判别人的话题走向，再加上看口型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是你这样做太累了，在职场上将会非常吃亏的，你把心思都用在听别人说话上了，还怎么工作呢？”

陆嘉弈半晌才说：“当初……你说我可以只实习一个月的……我不觉得一个月的实习工资能买助听器。”

“你可以多做几个月嘛。”许店长笑了笑，“你可能觉得我很狡猾，说话不算数，但是你也能感觉得出来，我是真心为你好，有在为你考虑吧？”

陆嘉弈沉默了好久，说：“店长，我其实一直有疑问，不知道该不该说。”

来了，许店长暗道，可算等到了，说：“你问吧，只要是我能回答的，我一定会回答。”

陆嘉弈纠结了一会儿说：“我想知道，许店长对我的照顾，是自己的意思，还是受人的委托？”

“我确实是受人之托，要帮你一把。”

陆嘉弈的嘴抿了抿。

“不过，机会是别人给的，但在工作上照顾你是我自己的意思。要知道，如果你自己的表现不好，我不会想办法为你申请助听器和人工耳蜗，还会把你开除，她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陆嘉弈眨了眨眼睛，“谢谢店长。”

“那你想好了吗，要不要留下来继续工作，给自己买一对新助听器？”

“委托你帮我的人是施英格吗？”

“是。”

“我想先问过她，再给店长答复，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

陆嘉弈站了起来，忽然记起一件事，问：“店长，能给我施英格在公司里的联系方式吗？”

许店长意外地看着她，“我以为你有她的联系方式。”

陆嘉弈无可奈何地回望着许店长：“是有，可是——算了。”

英格这样千方百计地想要帮她，她就算不愿意接受，但也不好指责人家。幸好许店长很懂得分寸，只办事，不打听。这让她感到稍稍庆幸，想来英格应该也不会告诉许店长真相。

许店长叫住她，说：“嘉弈，你已经进入社会了，要知道有些时候不能意气用事，要为自己作长远的打算，不然你将来会后悔的。”

陆嘉弈轻轻点头。

她悻悻地等到下班回家，用过晚餐，就回到房间打开电脑，愤愤地点开网页收藏夹，找到博客地址，再翻出英格的账号，开始准备给她发私信。在敲下键盘的刹那，她犹豫了，要怎么写呢？

她纠结了好长时间，终于写出一段短短的话，是用英语写的。只有这样，她才能不会加入太多的感情，站在远处，安全地处理这件事。

大概意思是：自上次分别以来，我能处处感受到你的关照，但没有证据，直到最近才得到许店长的亲口证实。我很不愉快，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你是出于某种目的才这样做的话，请你就此罢手，我们再也不要联系了。

陆嘉弈将私信发出去后，感觉心里轻松许多，可算把狠话放出去了。

然而，轻松的时间太过短暂，她很快就陷入不断地查看新消息通知的状态。隔十几分钟、半小时、一小时、一个半小时……仍然没能看到回音。

难不成英格看到她的私信，认为她拒绝和自己来往，就连一个解释也不给了？

陆嘉弈纠结起来。

那她还要不要拒绝许店长呢？难得许店长对她这么好，辜负人家的期待是不是不太好？

到了第二天早，陆嘉弈乘坐快轨从黑鼓到安城，再转乘公交车。

自从入夏后，安城就进入了雨季，几乎每周都会下一两场雨。今天一早，从东面就涌来了一层又一层的云，将天空涂成灰白，沉沉欲雨。陆嘉弈看着天空，感觉自己的心情也颇黯淡压抑。

公交车一直在干道上行驶，路过陆嘉弈曾经带英格走过的繁华地带，再一路向西，道路两边形形色色的店面并排铺开，助听器验配中心就坐落于这些店面中间，背靠一爿占地相当广大的老居民区，相当低调。

陆嘉弈下了车，取出钥匙把店门打开，进入店里开始一天的实习工作。

到了下午将近三点，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天却越来越黑，仿佛傍晚提前来临了。许店长见状，让大家早点下班，反正这样的天气也不会有客人，由她来看店就行。

陆嘉弈因为家离得最远，第一个被劝下班。她收拾好东西，背上包，带着伞向大家告辞，再向店门走去。隔着玻璃门，她看到一个人从停在道边的出租车下来，撑着黑色大伞直直向这边走来，不觉停下了脚步。

她不过才迟疑了一下，那人已经来到店面的屋檐下，收起雨伞抖了抖，露出一头垂至肩膀的金发，那头发比先前见面时长了些许。

是英格！她怎么来了——陆嘉弈慌乱极了，想要移开脚步，却不知道要躲到哪里去，最终只能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无助地等待即将到来的会面。

英格提着雨伞，推开玻璃门走进来，淋到的细密雨珠紧紧贴着发丝，身上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清凉雨气。她低下头，清澈的蓝眼睛倒映出陆嘉弈惊讶慌乱的脸庞。

常哥和雯姐背着包先后从办公室出来，发现店里居然来了个金发老外。常哥率先用英语招呼。

许店长听到动静，出来一看，吃了一惊。她急忙叫住常哥和雯姐，让他们早点下班，客人由她来招呼，然后给英格和陆嘉弈倒了两杯热水，放在茶几上，就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了。

现在偌大的厅里只有两人。雨声渐渐变大，向外望去，只能看到接天连地昏暗朦胧的雨帘，不时有银蓝的电光在低垂的黑云中闪过，白色灯光将屋子围住，使这里变成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