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提着刚买的礼物，微笑着向陆鸿文、徐抱秋问好，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两位收下。”

“哪里的话，医生你肯来是我们全家的荣幸，还让您破费买东西，咱们真是过意不去。”徐抱秋眼睛瞟向英格和自家女儿们手里拿的东西，一箱高档牛奶，一打啤酒，一袋大芒果，还有一袋老字号板鸭。

忒接地气。

徐抱秋从门口边上的鞋柜里取出昨天刷好晒干的手制布拖鞋，请英格换上。陆鸿文拉出家里唯一一把扶手椅请英格坐下。

英格在餐桌边上坐下，和夫妇俩寒暄，并暗暗打量着陆家。

她一进来就发现这家不大，没有玄关，门口左手边放着一个手做的开方式木头鞋柜，门口对着餐厅，餐厅和厨房连在一起，厨房边上是卫生间。餐厅对面是两个并排的房间。为了让餐厅里更亮堂，两个房间的门都开着，因此能看出左边的是夫妇俩的卧室，右边是姐妹俩的起居兼卧室。餐厅的西面摆着一个双开门的柜子，上面放着一个有大屁股的老式电视机，电视机上还放着带底座的可调节拉杆的天线。

“家里地方小，让您见笑了。”陆鸿文坐在英格的对面，“您喝不喝茶？”

“我喝茶。”

陆鸿文赶紧把早上泡好的绿茶倒在玻璃杯里，把杯子递给英格，“你尝尝这个，这是朋友去南方带回来特产，送给我的，很好喝的。”

英格道过谢，瞅见桌子是贴皮的，陆鸿文坐的是一把没有扶手的木椅子，他旁边是徐抱秋，坐在一把用白漆刷过的蹩脚手工凳子上。陆嘉棋拉来一把金属折叠椅，挨着英格坐下。

陆嘉弈端来一盘酥饼，放在餐桌上，说：“有事到里面叫我。”

英格疑惑地看向陆嘉弈，发现她是在跟父母说话，一说完就往屋里去了。她不解地望着陆嘉弈的背影。

徐抱秋说：“不好意思，家里地方小，坐不开，这不，嘉弈就只能往里面呆一会儿了。”

英格理解地把头点了一点，看到踢脚线处和地面只刷了一层枣红色油漆，漆皮因时光的侵蚀而剥落，变得斑驳，仿佛一张铺展在地上的双色地图。

“这个酥饼很好吃，卖得可好了，您吃一个尝尝。”徐抱秋拾起一块酥饼递给英格。

英格接过来吃了一口。忽然一块半个巴掌大的大白皮从上方掉下来，落在桌面上，把大家吓了一跳，同时往上看去。上方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挂着一条荧光灯，灯顶处附近能发现大白因潮湿泡掉了皮，露出灰色的水泥，大白皮就是从那里剥落下来的。

徐抱秋慌张把大白皮拣起来，随手扔在边上的垃圾桶里，拿块抹布把桌面擦干净，干笑道：“不好意思，家里太潮了，大白都泡得不成样子了。”

英格笑了笑，问：“你们是哪一年开始住在这里的？”

“噢，这房子是嘉弈嘉棋的爷爷单位分的房子，好像是八三还是八四那年分的，到现在快三十年啦。我们家没什么钱，只能出力照顾老人，老人看我们没房子，就把房子留给我们了。兄弟姊妹几个还为此打了一场官司，我们还倒贴了不少钱呢。”

徐抱秋一想起当年的事就来气，“要不是为这事，老陆也不会生病住院，我们两个女儿也不会买不到好的助听器！我们哪有那个钱啊，老头子也是，留个书面的遗嘱不好吗，非要口头说，害我们举证都费了好大的劲！”

陆鸿文连忙暗中拍妻子的手，示意她别说了，让人家老外听了多丢人。

“你们真不容易。”

他们惊讶地看向英格，发现她的表情很诚挚，大为感动。徐抱秋的话匣子当即打开，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陆鸿文在旁听着，不时插嘴补充，或者打断不合适的内容。

英格一直保持着认真倾听的态度，偶尔会问一些问题，让夫妇俩非常窝心。

陆嘉棋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交谈，想要插嘴，却又插不上，眉毛渐渐锁在一起，眼尾开始发红，显出不大乐意的模样。可是父母都没注意到她的委屈，光顾着和英格谈话，这让她更加难受了。

她站起来，没好气地甩手，也回到屋里去了。

夫妇俩吃惊地看着小女儿的背影，徐抱秋说：“嘿，这孩子，怎么不吱一声就走了呢。”

英格心知肚明，眼睛扫了一眼挂在电视上的钟表，十点半了。

徐抱秋看到英格的视线，再看向钟表，猛地拍手道：“哎呀，光顾着跟你说话，忘做饭了，医生你在这里跟老陆说说话，要不就跟嘉弈嘉棋她们唠一会儿，我去做几个拿手菜，给你尝尝，保准好吃！”

英格笑道：“我很期待能吃到阿姨的拿手菜。”

徐抱秋进入厨房开始忙活，陆鸿文不知道跟英格说什么，只能勉强找话题，说起自己爱好下象棋的事。

“我听陆嘉弈说过，叔叔爱下象棋，才会给女儿们取了和下棋有关的名字。”

“对，对，是这样的。”

“她们也会下棋吗？”

陆鸿文苦笑起来，说：“她们哪有空学，都忙着念书跳舞了。”

英格看向她们的屋子：“她们从小就在那间屋子里长大吗？”

“这倒没有，我们九八年才搬进来的，那会儿孩子们还小，才九岁。”

“是我忘了，阿姨刚才还说，老人去世前你们在外面租房子住，经常过来照顾老人。你们以前住在哪儿啊？”

“不远，走两站就到了，那后面有许多平房，房租还便宜，就是条件差了点。我有照片，你要看看吗？”

“我能看吗？”

“当然可以。”陆鸿文起身，“相册在屋里放着呢。”

“我跟你过去吧。”

陆鸿文便带英格过去。

英格进屋前，朝另一间屋里望了一眼。姐妹俩都呆在床上。陆嘉弈背着门口，将笔记本电脑放在叠好的被子上，盘着腿敲键盘。陆嘉棋面向门口，躺在床上玩手机，神色忽晴忽阴。

两人都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姐姐这边是一张有抽屉的陈旧原色木桌，桌面大一些，上摞了一堆书。妹妹这边是一张白色的单抽桌子，桌面小一些，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

两张桌子都没有椅子来配。

英格一下子明白了，怪不得陆嘉弈先前要回屋里，敢情是椅子给用光了。

她进入夫妇俩的屋子，看到里面一张略显狭窄的由两个木箱拼在一起的床，门右手边是一架手打的掉了色的柜子。陆鸿文蹲下来，打开柜子下方的门，取出几本小相册，翻了一翻，找到要找的相片，递给英格看。

英格接过来，看到相片上是一排连在一起的低矮平房，裸露出红色的缺损了的砖头，生锈的铁门边上挂着一个铁箱，看上去像是电表一类的东西。陆鸿文和徐抱秋各抱着一个女儿，看向镜头，露出腼腆的微笑。

姐妹俩都还很小，一两岁的样子，看向镜头的目光满是懵懂。英格瞧了半天，仍然分不出谁是谁，只得向陆鸿文求证：“阿姨抱的是姐姐，叔叔抱着的是妹妹吗？”

“对，医生真厉害，居然能认出来，别人看她们小时候的照片，都认不出来。”

“我也就是那么一猜，”英格说，“姐妹俩小时候真的很像。”

“是啊，嘉弈小时候也是很活泼的，不像现在，不知道后来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英格翻看所有的相册，渐渐能分出姐妹俩了，她们的气质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鲜明，也越来越不相似了。

陆嘉棋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看到英格正好在看她一张上台表演的照片，打手语说：“这是我第一次上台，大家都夸我跳得好。”

英格微笑着点头，粗略翻了下，发现妹妹的照片比姐姐多了三分之一，基本都和表演有关。

陆嘉棋喜滋滋地跟英格讲述她表演节目的事，陆鸿文退居二线，不时补充一些陆嘉棋难以说得更详细清楚的细节。直到徐抱秋叫“开饭了”，三人才合上相册走出屋子，正好遇到走出另一个屋子的陆嘉弈。

英格很好奇他们怎么解决少一把椅子的问题。她才刚起念头，一眼看见餐桌边突然多了一个瓦楞纸箱，愣了下，顿悟过来。

陆嘉弈忽然回头对她说：“你要洗手吗？”

“要。”

陆嘉弈打开卫生间的灯，让英格进去。

英格进入卫生间，发现里面很狭小，只容一人使用，蹲式马桶虽然刷洗得很干净，但仍然无法抵御时间，泛出一层洗不掉的黄色，消毒水的味道直冲鼻孔。往上看，天花板安了浴霸，墙壁上挂着一个简易花洒。

她洗了手，走出卫生间，看到陆嘉弈泰然自若地坐在纸箱上，心情有些复杂。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她很清楚，就算提出和陆嘉弈调换座位，只会让这家人感到惶恐尴尬不安，除了白白破坏气氛，什么也改变不了。

陆嘉弈也不会开心。